第72章 咫尺天涯

梁俊杰凝视着眼前的少女，时间仿佛停滞，喉咙哽塞，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。

月华神态自若地抬起手，轻轻拍了拍这位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年轻骑师的肩膀，动作间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练达。

“总感觉你年纪轻轻的，却暮气沉沉。” 梁俊杰最终打破了沉默，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奇，“你之前在弗莱明顿的时候，是不是见过很多像我这样的骑师？”

月华闻言，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，并未正面回答。

哪里是见过很多像你这样的骑师？

而是，曾经的我也与你别无二致。

十七八岁时，怀揣着一朝成名、天下皆知的梦想，意气风发，不可一世。直到二十岁才幡然醒悟，原来天赋并不能代表一切，理想与现实之间横亘着难以逾越的鸿沟。

她走出喀喇沁，来到更加广阔的舞台，或许已经耗尽了此生的运气。剩下的那些，再也无法支撑她那更多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
她想告诉他，我知道你在期待着什么，绝不仅仅是如今这微薄的名气，而是渴望登上更高的巅峰，在赛马的历史长河中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
因为，曾经的她也是这样想的。

年少时，总以为只有功成名就，才能摆脱那些无端的谩骂和轻视，只有站到顶峰，才能与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平等对话，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拒人于千里之外，自己却连说一声“不”的资格都没有。

当她意识到阶级这道鸿沟根本无法通过努力来逾越时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。她失去了所有，也付出了所有，却始终无法换回哪怕一点点平等姿态下的温柔以待。

她轻轻闭上眼睛，再缓缓睁开，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。

梁俊杰和她不一样。

月华轻声说道：“我先走了。你会留到有马纪念赛那天吗？”

梁俊杰摇了摇头：“我得立刻飞往香港沙田，那边还有比赛等着我。”

月华依依不舍地抚摸着“杀神”的鼻子，然后点了点头，轻声说道：“再见。” 转身离开，可没走出几步，她又停下了脚步。

在距离装卸场出口不远的地方，原枞雄正双手负在身后，静静地等在那里，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。

那一刻，她仿佛回到了十七八岁那年，第一次在山光道试闸的情景。他特意赶来看她，而当她牵着马走出来时，他便站在不远处，负手等候。

那时候，她天真地以为，以后他也会一直等在那里，无论风雨，不离不弃。

月华鼻尖一酸，她微微垂下头，竭力不让眼泪掉下来。突然，手机再度震动起来。

是利少荣发来的微信。

利少荣：“你和我说一句实话。”

利少荣：“你非回来不可的原因，是不是因为原枞雄？”

她的视线凝固在屏幕上，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，许久，她才动了动手指，开始缓缓地打字。

“少荣，对不起。有一件事，我一直都在骗你。”

“离开澳洲之前，你问我，如果遇到原枞雄，我会怎么办。我说我们会把彼此当成陌生人，我说谎了。”

“事实上，从十七岁那年开始，我就一直在单方面地爱着原枞雄。或许，直到今天，这份感情依然没有改变。”

她咬了咬牙，狠狠心，按下了发送键。

她安静地注视着屏幕，等待着对方的回应，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，屏幕上始终没有任何新的消息。

正如这些年来利少荣一直都在粉饰太平，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对她的心意一样，她也同样在自欺欺人，试图忘记“原枞雄”这三个字所带来的所有酸涩或痛苦的回忆。

可她心里很清楚，在决定回到日本的那一天起，她就已经明白，那将是她和利少荣渐行渐远的开始。

或许在利少荣的心里，这番话等同于背叛，可以轻易地将过去三年的美好回忆，用一段“东郭先生与狼”的故事来简单地定义。

可，那也没关系了。

只有她真正地从他的世界里离开，他才能有机会走出去，看到其他的风景，遇到更适合他的人。

她无从知晓，他的爱或迷恋究竟萌生于哪一个瞬间，或许是年少时的懵懂悸动，又或许是那一夜，两个不被世俗所接受的孩子，在南港的寒冷夜里彼此拥抱取暖时产生的错觉。

可那毕竟是真切地存在过的，而她无权对此下任何的结论。

见她久久没有动静，站在人群中的原枞雄朝她挥了挥手。等到她走近，他忍不住伸出手，轻轻地整理了一下她颈间的围巾。

“后面还有要看的场次吗？”他轻声问道，语气中带着一丝温柔。

她摇了摇头。

“那我们去吃饭吧？”他提议道，眼神中充满了期待。

她想了想，有些犹豫地说道：“周宸说晚上要一起聚餐的。”

原枞雄闻言，微微怔了一下，原本想说那有什么重要的，但最终还是忍住了。他定了定神，问道：“都有谁会去？”

“周宸，高湳，程子珊……就是这次B组来千叶的几个驯马师。”她一一列举道。

“我可以一起去吗？”他试探性地问道，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。

“……你？”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，语气中带着一丝迟疑。

她的语气不禁让原枞雄眯起了眼睛，他故作轻松地问道：“我怎么了？难道我不受欢迎吗？”

月华抬起头，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，轻声说道：“你去的话，他们会不自在的。”

她停顿了一下，又继续说道：“再说，你和我一起去，吃完这顿饭，明天就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了。”

“我只怕没人传。”原枞雄语气低落地说，带着些许无奈。

他和她之间，似乎天生就存在着一种外人难以介入的磁场，彼此吸引，又彼此排斥。

她还不知道，周围的人，哪怕是像周宸这样迟钝的人，早就看出了他们之间的端倪。她以为只要在人前保持适当的距离，就可以划清界限，避免不必要的麻烦。

原枞雄不禁为她的迟钝感到叹息，同时也为自己感到一丝悲哀。

晚上的聚餐，他最终还是去了。

狭窄的居酒屋被驯马师们包了下来，热闹非凡。

因为老板突然兴致大发，非要加入他们的行列，为了不扫大家的兴，周宸便带着他的部下们在下面欢聚一堂，把那狭窄的、只容得下两个人的吧台，留给了原枞雄和月华。

于是，屋内便形成了两处截然不同的景象，堂下热热闹闹，喧嚣无比；吧台清清冷冷，寂静无声。

其实这样的安排反而正合月华的心意。

她原本就不喜欢这种一大群人聚在一起的场合，上次答应连峰去参加什么派对，已经是她的极限了。

梅酒里的冰块几乎已经完全融化了，原枞雄主动帮她加了冰块，同时用余光留意着身后那些正在划拳行令的周宸等人。

“想过去和他们一起玩吗？”他轻声问道。

她摇了摇头，语气平静地说道：“这样就很好。”

她伸出手，像是上了瘾一般地覆住冰凉的玻璃杯，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。可还没等她的手完全冻麻，她又迅速地缩了回来。

她的手刚刚缩回来，就被原枞雄一把攥到了他的掌心里。

一个滚烫如火，一个冰冷如霜。

“‘杀神’只有今天这一场比赛吗？”她转移话题问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