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罪与罚

钟芸鸫听闻此问，陷入了长久的缄默。幸福，于她而言，如今竟是如此遥不可及的词汇。她与他之间，过去种种，以及可预见的未来，似乎都早已与幸福二字彻底绝缘。

他见她久久不语，心中已然了悟。

“为何如此？既然你觉得不幸福，完全可以选择离开，不是吗？”白松亭对于她和俢靳默之间的事情，多少有所耳闻。他问出了几乎与修云北如出一辙的疑惑。

“学长，难道连你，也无法理解我和俢靳默如今这般境地吗？明明已经……闹到这般田地，我却依旧选择留在他身边？”钟芸鸫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苦涩和无奈。

白松亭闻言，微微抿了抿嘴唇，斟酌着字句说道：“我知晓你们之间横亘着上一辈的恩怨，阴差阳错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。但你不能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自己身上啊。他俢靳默，同样不能！”

钟芸鸫闻言，凄婉一笑，轻声对白松亭说道：“其实，还有一件事，你并不知晓。”

瞬间，尘封的记忆闸门再次开启，将她的思绪拽回到了十五岁那年的盛夏——

那年，她独自一人在巴拉瑞特美术馆参观画展。展览结束后，却被告知她们所乘坐的大巴车突发故障，不得不临时安排她们在当地住宿一晚。

当时，她心心念念着要赶回墨尔本，参加第二天一早的写生训练。于是，她立即拨通了母亲钟离瑾的电话，希望她能来接自己一趟，反正一百多公里的路程，也算不得遥远。

钟离瑾在电话里略带犹豫地对钟芸鸫说，时间已经不早了，还是让她跟随大部队先住一晚上，第二天一早再去接她。然而，钟芸鸫对自己的母亲再了解不过，钟离瑾向来有睡懒觉的习惯，要她早起简直比登天还难。所以，她执意要求母亲立刻前来接她。

最终，钟离瑾拗不过女儿的坚持，只得妥协，冒着瓢泼大雨驱车前来接她，结果却在途中遭遇了惨烈的车祸，当场香消玉殒。

当钟芸鸫再次“见到”母亲时，她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停尸间里。她竭尽全力地压抑着内心如潮水般涌来的悲痛，却依然无法控制地呜咽出声，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发出的绝望悲鸣。

而最令她难以接受的是，当时的尸检报告赫然显示：钟离瑾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！

那一刻，钟芸鸫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！她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！她是害死母亲和她腹中无辜宝宝的罪人！即便她根本不知道那个宝宝的父亲究竟是谁……

从那以后，她的人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色阴影，掩盖了心中所有的美好与希望。

钟芸鸫从此一改往日开朗外向的性格，变得沉默寡言，郁郁寡欢。她的身体也在短时间内急剧消瘦，原本一米六八左右的身高，体重竟然只有八十斤出头，瘦得如同一个行走的骨架。

而且，她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，只要一闭上眼睛，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母亲的音容笑貌，挥之不去。即使实在疲惫不堪，短暂地睡过去，也会被无尽的噩梦所缠绕。

梦里，总是出现母亲的身影，但母亲并没有责怪她当初的任性，反而面带微笑地告诉她，一切都会过去的……

然而，她却因此觉得自己更加罪恶，更加无法原谅自己。终于有一次，当她走在校园里时，路过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，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幻觉，仿佛看到母亲正在湖中心向她招手。她脸上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，一步一步地向母亲走去，似乎马上就能和母亲团聚了！她真的感到无比的开心和解脱！

等到钟芸鸫再次从幻觉中挣脱出来，回归现实的时候，她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湖中心，正在拼命地挣扎。原来！她竟然出现了如此严重的幻觉。她来不及多想，身体本能地想要挣扎求生，但她却根本不会游泳，“救命”二字也如同卡在喉咙里一般，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。

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葬身于这冰冷的湖底时，一双孔武有力的臂膀突然托住了她，她本能地紧紧地攀附在这个人的身上，直到他奋力地托着她游到了岸边。

钟芸鸫因为呛了太多的水，剧烈地咳嗽着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，随即又是一阵后怕，一股凉意瞬间窜上了她的脊背。

那个救她的男生一直沉默地注视着她，直到确认她的状态稳定了一些后，才语气生硬地质问道：“你是想找死吗？”他的态度显得十分恶劣。

那是她与修靳默人生的初次相遇，那一年，他十八岁，风华正茂。

那天，他回母校探望完老师，正打算回家，却在路上偶然遇见了这惊险的一幕，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，他就奋不顾身地跳入湖中救人。

她还依稀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，虽然俢靳默的态度十分冷漠，但他还是开车带她去了医院，为她进行了各项细致的检查，又给她买了一套崭新的衣服，让她换上，还带她去吃了一顿丰盛的中餐。

俢靳默看到钟芸鸫吃饭时，饭量小得惊人，米饭几乎是按粒来吃的，菜也仅仅吃了两口就说已经饱了。他不禁深深地皱起了眉头，面露不悦之色。

他语气强硬地说——

“你吃这么点，是在修仙吗？”

“再多吃几口，不然晚上就别想回家了。”

“人是铁，饭是钢，你看你这姑娘瘦成这样，真是太丑了！”

他用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，硬是劝她吃了半碗饭。那是她自从母亲去世以来，吃得最多的一次。

十八岁的俢靳默，真是个外冷内热的少年啊。

他就像一缕温暖的晨光，宁静而沉稳，又充满了温度与光芒，照进了她黑暗的世界，温暖着几近枯萎的她。

他们就这样相识了，此后，他经常默默地陪伴在她身边。他会带她去看各种各样的展览、陪她一起策马奔腾；拉着她一起跑步、陪她一起去爬山；也会耐心地倾听她诉说那些伤心的往事。

她还清楚地记得，修靳默在听完她如泣如诉的“忏悔”后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，轻声安慰她说：“这不是你的错，有的时候命运就是这么的残忍，如果你因此而一蹶不振，那么它就会一直‘欺凌’你。而且，就像你在梦中看到的那样，你的妈妈永远都不会怪你的。”

“俢靳默，他不仅救了我的性命，还带领我脱离了愧疚与自我惩罚的无底深渊。”钟芸鸫说到这里，眼眶已经变得通红，晶莹的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。

白松亭心疼地为钟芸鸫轻轻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水，可是新的泪珠却又如断线的珍珠一般，不断地涌出。

她曾背负着如此巨大的心理压力，自觉罪孽深重，难以解脱。而与她萍水相逢的他，当时却一直默默地陪伴在她身边，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，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她。

“那时，修靳默很敏锐地察觉到我可能存在着心理问题，就立即带我去看当地最权威的心理医生，最终，我被确诊为重度抑郁。”一个年仅十五岁的花季少女，竟然患上了重度抑郁症，白松亭听闻后，内心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疼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