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9章 罪与罚

温祈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，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沉郁之气一并释放，她朱唇轻启，吐出的话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：“这五年光阴，每一天都如同置身炼狱，备受煎熬。”

她顿了顿，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，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，转头看向病床上形容枯槁的温健华，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嘲讽的弧度：“反观爸爸您，这五年定是过得无比舒心惬意吧？没有了我这个忤逆不孝、乖张任性的女儿在眼前碍眼，家庭和睦，娇妻爱女在侧，事业更是如日中天，受人敬仰，真可谓是人生赢家。”

话语至此，她轻轻摇了摇头，似是自嘲，又似感叹命运弄人：“真是……何其不公啊。”

“你……”温健华面色涨得通红，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，用尽全身力气，也仅仅只能勉强挤出一个音节。

温祈见状，非但没有丝毫怜悯，反而轻笑着走上前去，纤细的手指轻轻拍打着他的胸口，动作看似温柔，实则充满了嘲讽：“爸爸，医生可是千叮咛万嘱咐，让您务必保持情绪稳定，切忌激动，这样对您的身体可不好。”

她弯下腰，凑近温健华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庞，笑靥如花，甜美可人，只是那笑容却丝毫未达眼底，反而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：“既然爸爸您一时语塞，难以启齿，那么就由我来代劳，替您问出心中的疑惑吧。”

“您此刻心中定是充满了疑问，想要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，我温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，对不对啊？”

看到温健华如鲠在喉，却依旧拼命点头的滑稽模样，温祈直起身子，施施然地踱步回到病床前的椅子上，优雅地落座，她的目光悠远，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，回到了那个被尘封已久的过去，缓缓地吐出两个字：“当年啊……”

那一年，方慧琴精心设下圈套，诬陷温祈恶意推搡，导致她腹中的胎儿流产，温健华听信了方慧琴的一面之词，勃然大怒，不顾温祈的苦苦哀求和辩解，将她禁足于房间之内，严禁她与外界接触，而方慧琴则趁虚而入，暗中在温祈的饮食中下了药，让她神志不清，精神恍惚，接着便以她精神错乱为借口，向温健华提议将她送往精神病院进行“治疗”。当时正处于盛怒之下的温健华，早已被怒火冲昏了头脑，哪里还听得进温祈的辩解和哀求，竟然鬼迷心窍地同意了方慧琴的提议。

这就是当年那场风波背后，被掩盖的最终真相，一个简单至极，却又令人心碎的真相。

温健华听完温祈的讲述，布满血丝的双眼再也无法抑制住汹涌而出的泪水，顺着眼角不断地滑落。

是他错了，所有的一切，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啊！

他的嘴唇微微蠕动，想要说些什么，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发出清晰的声音，温祈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，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：“不用道歉，不必自责。”

“其实，我对你这个父亲早就应该彻底死心了吧？从我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，你便对我充满了厌恶，在我成长的漫长岁月中，你也不曾给予我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情与关爱。”

“漠然、冷淡、无情，这便是你作为父亲，留给我最深刻，也是最痛苦的全部印象。”

温健华的眼神中充满了痛苦，蕴藏着深重的痛悔与哀求，他哀求温祈不要再说下去，因为她说的每一句话，都像是锋利的刀刃，狠狠地刺在他的心上，让他痛不欲生。

可是，温祈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呢？她隐忍了这么久，痛苦了这么久，如果不将这些话说出来，她又如何能够得到解脱？她神情冷静，声音平静地继续说道：“可是，我真的没有想到，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，你竟然会如此轻易地否定我，不相信我这个与你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。”

顺着她的话语，温健华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当年温祈被他罚跪在冰冷的地板上，她瘦弱的脊背却挺得笔直，脸上写满了倔强，她仰着头，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辩解，说自己没有推方慧琴。

回想起来，她那时的眼里分明闪烁着晶莹的泪光，却也夹杂着一丝微弱的祈求与希冀。

她在向他求救，她在乞求他，就算他不爱她，也请不要任由外人肆意地诬陷她。

可是，他却被愤怒蒙蔽了双眼，固执地认为这只是她的狡辩之词，怒火中烧的他，狠狠地扇了温祈一巴掌。

正如方慧琴所说的那样，她的计划并非天衣无缝，无懈可击，只要温健华稍微愿意相信温祈一点，稍微愿意相信一下他的女儿，稍微用一点心去医院调查一下，她就不会轻易得逞。

可是，他什么都没有做。

他错了，他真的大错特错了。

温祈静静地看着躺在病床上，神情哀痛，泪流满面的温健华，她的神色平静到了近乎淡漠的程度。

从始至终，她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，或许是因为在那暗无天日的五年里，她的眼泪早已流干；又或许是因为，眼前的这一幕，她已经在脑海中设想过无数次，这些话，她也已经在心里默默地排练过无数遍。

那些在精神病院里被折磨得想要一死了之的漫长夜晚里，她独自一人坐在窗边，眺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夜幕，靠着这些设想，才艰难地活了下来。

她拿起放在一旁的纸巾，动作轻柔地替温健华擦拭着脸上的泪水：“爸，您就好好地待在这里吧，最好能够长命百岁。”

“虽然我恨你，但我不会让你轻易死去，毕竟……你始终是我的父亲。”

当然，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，她并没有说出口，那就是让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，怀着满腔的懊悔和痛苦活下去，远比让他一死了之更加痛苦。

最后，她轻轻拍了拍温健华的手背，脸上再次浮现出乖巧可人的笑容：“爸爸，今天已经很晚了，您还生着病，需要好好休息，我就不打扰您了。”

说完，她便毫不犹豫地转身，不顾温健华那满含痛苦和挽留的眼神，一步一步地向病房门口走去。

“啊……”看着女儿决绝离去的背影，温健华只觉得痛彻心扉，他想要出声叫住她，想要向她道歉，想要乞求她的原谅，可是，他手背上的青筋都凸显出来了，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些简单而无力的音节。

他只能像一个被囚禁在牢笼里的困兽一般，无助地躺在病床上，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地离开。

一步、两步……

在泪眼朦胧中，记忆如潮水般涌来，将他带回了那个充满温馨和希望的过去，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温祈：

刚学会走路，粉雕玉琢的小女孩，嘴里流着口水，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，伸出肉嘟嘟的小手，咿咿呀呀地向他索要抱抱；

梳着两个圆圆的小揪揪，大眼睛黑白分明的小萝莉，满脸骄傲地将自己从幼儿园里获得的奖状，小心翼翼地递到他的面前；

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，在得知他感染了风寒之后，亲自为他熬制了苦涩的汤药，小心翼翼地端到他的床前；

而他是怎么做的呢？

年轻的温健华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向他索要抱抱的女儿，不顾孩子嚎啕大哭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书房；

正在埋头看文件的温健华，只是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小姑娘手中的奖状，便又毫不在意地丢还给了她，没有给予她半句期待的夸赞；

厌恶她叛逆性格的温健华，看着她递过来的汤药，只是冷笑了几声，嘴里依旧是充满训斥和冰冷的话语。

……

痛苦记忆的终点，是妻子难产时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，以及她临终前那充满期盼和嘱托的话语：“你……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……啊……”

对不起……真的对不起，他错了，他真的错了。

他辜负了妻子临终前的嘱托，他也不配做一个父亲……

寂静的病房里，只有各种医疗仪器发出的冰冷滴滴声，以及温健华那充满痛苦的呜咽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