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人言否

“我不服！”莲沁婶嗓门洪亮，打破了山村午后的宁静，“当年咱们敲锣打鼓，恨不得把鞭炮崩到他们祖坟上，送他俩去念书，东家凑一把米，西家省几毛钱，盼着啥？不就盼着他们将来出人头地，回来拉扯咱们一把嘛！结果呢？还不是跟咱们一样，面朝黄土背朝天！你说亏不亏心？”

柴云婶略带尴尬地赔着笑脸：“话也不能这么说……”

“咋不能这么说？”莲沁婶提高了嗓音，唾沫星子仿佛都要溅到柴云婶脸上，“你看看她，一天到晚把自己锁在屋里，神神秘秘的，鬼知道在干些什么勾当？”

“听说是看书呢，”柴云婶小声辩解道，“江为还特意跟孙婆子打了招呼，让把那条疯狗送走，说是怕吵着岸饰学习。”

莲沁婶嗤笑一声：“书呆子！上大学是干啥的？那是为了挣大钱！挣不着钱，灰溜溜地滚回来种地，还抱着那破书不撒手！你说她一天能看几个钱？还不如我家莲娇，进了制衣厂，一个月一百三！你刨死刨活一年，能挣到一百三不？”

柴云婶干巴巴地笑了笑：“人家那不一样，人家是为国家做贡献，等着将来有大用处，跟钱没关系。”

“放你的罗圈屁！”莲沁婶翻了个白眼，“没钱有个屁用？”

正当两人争执不下时，秦老头拄着拐杖，慢悠悠地走了过来，他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中山装，在山风中显得格外单薄。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，慢条斯理地说：“你那叫谋生，人家那叫报国，能一样吗？”

莲沁婶顿时火冒三丈：“我说你个老不死的，病了就去镇上挂水，拄根破棍子装什么文化人？你就是眼红，就是嫉妒！我看你一辈子也摸不着一百块钱！”

秦老头气得直跺拐杖：“我一个半截入土的人，要钱干什么？江为挨家挨户，又是婶婶又是叔地叫着，为的就是让你们关照岸饰，你倒好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，嚼舌根子！”

杜岸饰再也听不下去了，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。路过墙角时，莲沁婶眼尖地瞥见了她。

“哎哟，太阳打西边出来了？”莲沁婶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，仿佛刚才的争吵从未发生过，“高材生也舍得出门了？篮子里装的啥？老远就闻到香味儿了，莫不是肉？”说着，她像一阵风似的冲到杜岸饰面前，亲热地拉着她的手，嘘寒问暖，还刻意提起了杜岸饰的父母，那双眼睛却始终黏在篮子上，鼻子不停地耸动着，贪婪地嗅着里面的美味。

“岸饰啊，这是要去哪儿啊？家里啥都有，缺啥跟婶子说，婶子家里别的没有，鸡蛋管够！”莲沁婶一边说着，一边试图打开篮子。

演完这一出戏，莲沁婶终于按捺不住，问道：“你这是要送给谁家啊？”

杜岸饰从小就对莲沁婶没什么好感，小时候，父母没少因为这个搬弄是非的女人吵架，但她还是强压下心中的不悦，淡淡地回答：“找几个人帮忙修补房子，之前江为简单收拾了一下，时间太紧，有些地方没弄好。”

莲沁婶一听，立刻把手搭在篮子上：“哎呀，这种小事找我就行啊！我帮你招呼人，保证给你找来村里手艺最好的泥瓦匠！”

秦老头拄着拐杖，健步如飞地走了过来，一拐杖敲在莲沁婶的手上，力道极大，疼得莲沁婶龇牙咧嘴。他对杜岸饰说：“别理她，你回去吧，找几个人还不容易？”

莲沁婶不依不饶地拦着：“哎哟，东西这么香，拿出来尝尝嘛！我都好几个月没见过荤腥了，馋死了！”说着，她贼溜溜的眼睛四处搜寻着自家孩子的身影，大人不好意思开口，让小孩子去缠着要，那还不是手到擒来？

秦老头狠狠地瞪了莲沁婶一眼：“人家怀着身孕，需要补身体，你这一身肥膘，馋死也是活该！”

趁着秦老头和莲沁婶争得面红耳赤之际，杜岸饰悄悄地离开了。

有些事，必须亲力亲为，特别是求人的事，更要拿出诚意。

杜岸饰要拜访的第一家，是她的本家，杜长生老先生的家。老先生有三个儿子，小儿子天生残疾，干不了重活，但另外两个儿子正值壮年，是修缮房屋的好帮手。另外，她还得去拜访江为的本家，江南山大叔的家。

天水寨有三大姓氏：杜家，江家，还有马家。

杜岸饰特意绕开了马家人居住的西南角，没有片刻停留，也没有打招呼，尽管高高的石阶上，站着两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，正拿着磨刀石，一下一下地磨着手里的砍刀，刀锋在阳光下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。

马家人，性格古怪，脾气暴躁，像一点就着的火药桶。他们的祖上曾与杜家、江家结下深仇，几十年过去了，即使住在同一个村子里，也老死不相往来，如同陌路。

眼看就要绕过马家了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，突然从巷子里钻了出来，身上脏兮兮的，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汗臭味，吓得杜岸饰本能地后退了一步。

那女人捏着脏兮兮的衣角，有些尴尬地笑了笑：“原来是岸饰啊，没吓着你吧？”

杜岸饰摇了摇头，认出眼前的女人，是和她同岁的杜语烟，小时候，她们还一起上过几年学。

杜语烟歪着脑袋，仔细地打量着杜岸饰，眼神中带着一丝羡慕：“小时候，你就是班里最好看的，现在是越长越俊了。再看看我，跟个叫花子似的，真埋汰。”

杜岸饰关切地问道：“你在忙什么呢？怎么弄得一身土？”

“还能忙啥？种地呗。”杜语烟叹了口气，“挖地翻田，又从镇上捡了些别人不要的烂瓦片、破砖头，回来砌个圈，养些猪和鸡，多少也能补贴点家用。”说着，她似乎怕身上的味道熏着杜岸饰，悄悄地往后退了两步。

杜岸饰忍不住问道：“你怎么不去城里打工呢？现在城里挣钱多。”

“我要是走了，那两个小崽子怎么办？”杜语烟无奈地指着不远处，两个正在地上打滚的孩子。地上的石头上，放着两个缺了口的旧碗，碗里装着稀软的白面糊糊，其中一个碗已经歪倒了，面糊洒了一地，引来几只苍蝇嗡嗡乱飞。

“他们……”杜岸饰有些吃惊，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，偏远的山村，竟然还是这副景象。

杜语烟也觉得有些尴尬，苦笑着说：“没办法，顾不过来。我也想成天陪着他们，抱着他们，可是谁来种地？现在他们还小，什么都不懂，遭点罪也不碍事。等我把钱攒够了，就送他们去上学，到时候换上干净衣裳，跟其他孩子不就一样了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