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孽债

灯油豆大的火苗，艰难地摇曳着，将那只苍白修长的手，映照得宛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，泛着柔和的光泽。陆南巢用拇指和食指，小心翼翼地捏住一颗焦糖色的板栗，指尖微微用力。“咔嚓”一声脆响，坚硬的外壳裂开一道缝隙，露出里面泛着淡黄色的果肉。他拾起碎裂的板栗，送入口中，还未来得及品尝到那份香甜，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，便瞬间蔓延开来。苦味刺激着他的味蕾，也击溃了他强撑着的坚强，豆大的泪珠，再也抑制不住，夺眶而出，滚落下来。

“”

陆涛看着眼前这个单薄的青年，再硬的心肠也软了下来。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，此刻也被这无声的悲伤，弄得眼眶发酸。记忆深处，早逝的陆正仁兄弟的身影，愈发清晰起来。他张了张嘴，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，却发现所有的言语，都显得苍白无力。焦躁的情绪，如同涨潮的海水，瞬间淹没了他，额头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
青年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局促不安，抬起手，轻轻拭去下巴上的一滴泪珠，又是轻轻地叹息一声，声音低哑而悲凉。“阿奶要把北丫头卖给刘老四的那天，要不是有叔你主持公道，我们大房，恐怕就真的……”

陆涛在一旁，沉默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。这句夸赞，他可不敢轻易认领。当时的情形，实在太过复杂，他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。

“那，那行吧。”陆涛定了定神，缓缓说道，“我和老族长知会一声，过几日，等北丫头的身子好些了，就把宗祠开了。到时候，咱们在祖宗面前，把该分的都分清楚，绝不偏袒任何一方。”

“多谢叔。”陆南巢闻言，抬起头，朝着陆涛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。

两人商议完毕，杨慧本想留下陆南巢吃顿便饭，但对方执意要回去。无奈之下，她只好让自家大儿子陆飞，送他回去。

里正家有四个儿子。大儿子陆飞，比陆南巢还年长一岁，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。两年前，他娶了媳妇，去年年底，更是喜得贵子，可谓是家庭美满，幸福无比。他身形魁梧高大，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。二儿子陆河和三儿子陆培，是一对双胞胎，今年十六岁，正是青春年少，活力四射的年纪。小儿子陆林，今年才九岁，天真烂漫，活泼可爱。

杨慧将早就准备好的篮子，递给陆南巢。篮子里装满了野菜，下面还藏着一块拳头大小的豆腐。眼看着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临了，山里能找到的绿色植物，也越来越少，这些野菜和豆腐，无疑是难得的好东西。

“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情，就让喜云妹子过来，或者找人捎个信给婶子也是一样的。”杨慧拉着陆南巢的手，语重心长地叮嘱道，“你可是你们大房的独苗，身子又不好，这万一有个什么好歹，喜云妹子可怎么活啊……”

陆南巢乖巧地点点头，轻声应道，“我听婶子的。”

杨慧站在门口，望着青年那单薄的背影，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一般。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，卷起袖子，擦了擦眼角的湿痕，然后转身走回院子里。

这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。

那天晚上，陆南巢回到家后，就发起了高烧。陆飞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村头，请来了王郎中。几个人忙活到了后半夜，才勉强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

陆家主屋那边，刘香花听说了大房那个病秧子，大晚上发了高热，差点没命的消息后，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。她一边骂着那对孤儿寡母，一边还不解气地把早死的陆正仁也拉出来骂了一遍。

老二陆正义两口子，因为没有孩子，所以单独住在一间房里。

夫妻俩躺在炕上，各自盖着一床被子。黑暗中，忽然响起了男人木讷的声音：“文娘，你想分家吗？”

旁边的女人，似乎是觉得有些冷，轻轻地抖了抖身体，将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。她的声音很低，几乎低到听不见：“我都听相公的。”

陆正义伸出手，为女人掖了掖被角。他那张坚毅憨厚的面容，隐没在黑暗中，神情晦涩不明。“知道了，早点睡吧。”

西厢房。

赵红绸翻了个身，对着身旁的男人说道：“当家的，我听说大房那个病秧子，今晚去了里正家，该不是为了分家的事吧？”

陆正礼嘿嘿一笑，挪动着身体，挤进了媳妇的被窝里。他搂着赵红绸的腰，上下其手，语气轻佻地说道：“管他是不是为了分家……分家这种丢人的事，爹娘是绝对不会同意的。你看着吧，随便大房怎么折腾，就算把族长搬出来，都没用，他们绝对不可能从咱们手里，扣走一个子儿！”

听了这话，赵红绸这才放下心来。

想想也是，许氏那个不下蛋的母鸡，进门都快二十年了，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。大房的那个，又是个短命的病秧子。只有他们三房的安哥儿和平哥儿，才是老陆家的根，银钱自然也都是他们三房的，怎么可能分给大房那几个赔钱货！

正气愤着，腰侧忽然被人捏了一把。赵红绸被捏疼了，抬起脚，就朝着陆正礼踹了过去。“大半夜不睡觉，你干什么！”

陆正礼嘿嘿一笑，凑到赵红绸的耳边，低声说道：“媳妇你看，反正也睡不着，不如咱们……”

黑暗里，赵氏的声音，陡然变了调：“你个死鬼……轻点儿……”

“”

那天去过里正家之后，陆南巢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，这才勉强下了地。眼看着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临了，经过这么一折腾，他那本就清瘦的身形，看着更加空荡了，脸色也煞白一片，没有丝毫的血色。

“大飞哥，我阿爷阿奶他们呢？”陆南巢的声音，虚弱得几乎听不见。

“二河去通知了，这会儿估计都快到宗祠了。”陆飞背对着青年，一手抓着他的手臂，搭在自己的肩膀上，微微弯下腰，一个用力，就把人背了起来。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人，轻飘飘的，没有任何重量。

“大飞哥……我不用……咳咳……”陆南巢虚弱地咳嗽着。

“行了，留着那点子力气，去宗祠说吧。”陆飞的语气低沉，稳稳当当地往前走着。他顾及着青年的身体，没有走得太快。

陆南巢咳了一会儿，就没声了。过了好半晌，他才用气音，低低地说了一句：“谢谢。”陆飞没有搭腔，脚下的步子，踩得又稳又轻。

杨喜云扶着腿脚不太利索的陆超瑾，跟在后面，脸上带着苦相。她时不时地挽起袖子，给陆超瑾擦拭额头上的汗水。

等终于到了陆氏宗祠前，陆超瑾的后背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。

宗祠外，围了一圈人，都是来看热闹的村民。这些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妇女。见到那对孤儿寡母走过来，她们纷纷避开一条路，神色各异地拉着身边的人，窃窃私语。

“来了就赶紧进来吧，时辰差不多就可以开始了。”陆涛从里面走出来，说了一句，面色有些难看。陆东平和老二老三那一大家子，一刻钟前就到了，一直哭嚎到现在，族老们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