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红尘摆渡

屋内，春娘款款走近，瞧见舒卿对着铜镜怔怔出神。她信手从发髻间摘下一朵娇艳的绢花，轻柔地别在舒卿鬓边，语带试探地问道：“姑娘，可想清楚了？”

舒卿眼皮都未抬一下，径自取下那朵花，漫不经心地丢在梳妆台上，语气疏离而冷淡：“妈妈不必再劝，我的心意已决。妈妈这里，总归是需要使唤丫头的。我虽读过几本书，但也并非养尊处优之人，寻常的粗活也能应付。妈妈若肯收留我做个丫鬟，舒卿定当铭记妈妈的恩情。但若妈妈执意要我抛头露面，接客卖笑，恕难从命。”

春娘闻言，掩唇轻笑，眉眼弯弯，风情万种：“凭姑娘这般才貌，只做个丫头，岂不是暴殄天物？姑娘不妨再仔细思量几日，妈妈我不着急，等你真正想明白了，再来答复我也不迟。”说着，便欲转身离去。

舒卿心知拖延不得，立刻正色道：“不必费心了，我已经想得清清楚楚，明明白白。”

春娘饶有兴致地转回身，笑意盈盈地望着她：“你呀，终究还是读书人的迂腐性子，满脑子都是那些陈腐的礼教，都快把自己给读傻了。说起读书，妈妈我也不是那不识字的愚妇。那些所谓的读书人，嘴上喊着‘饿死事小，失节事大’，可实际上，跑到这烟花柳巷，引诱姑娘们失节的，又有几个是不识字的呢？

他们哄骗姑娘们失了身子，事后还要反过来踩上一脚，说姑娘们自甘堕落，下贱无耻。姑娘你说，他们虚伪不虚伪？他们这些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的男人，自己写的书，自己都不当真，咱们这些弱女子，又何必傻乎乎地替他们较真呢？”

舒卿听得怒火中烧，低声啐了一句：“道貌岸然！”气得腮帮子鼓鼓的，倒真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。

春娘却并不动怒，依旧笑意盈盈地说道：“可不就是无耻么。我且问你，每逢改朝换代，那些摇身一变，依旧当官享福的贰臣，他们算不算无耻？就算前朝皇帝昏庸无道，可在前朝皇帝在位之时，他们怎么不敢站出来，像那些忠臣义士一般，以死明谏，以身殉国？怎么到了改朝换代之际，他们就能立刻改换门庭，高呼万岁，照旧穿着蟒袍玉带，享受着锦衣玉食？甚至还有人，跑到我们这红香楼里，引诱着我们这些姑娘们失节，他们的节操又在哪里呢？”

舒卿霍然转身，目光如炬，直视着春娘的双眼，语气冰冷地反问道：“他们无耻，无节，难道我们也要跟着同流合污吗？”

春娘轻笑一声，反问道：“大家都是爹生娘养的，凭什么我们就要比他们，更懂得所谓的忠孝节义呢？”

舒卿仔细思索着春娘的话，虽然觉得其中有几分道理，但又隐隐觉得，这番言论颇有为虎作伥的嫌疑。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，语气平淡地说道：“您说得固然有几分道理，可是，历朝历代，都不乏为民请命的仁人志士，也不乏为国尽忠的忠臣良将，更不乏以身殉国的英烈……难道他们的所作所为，就毫无意义吗？”

春娘干笑了两声，反问道：“能有一半吗？”

这一问，顿时让舒卿有些气馁。她实在无法确定，那些能够被载入史册，大书特书的人物，究竟能占多少比例。但是，在春娘面前，她又实在不想这么快就认输，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强撑着说道：“即便不到一半，但总归也有十分之一二吧。”

春娘的笑容中，嘲讽之意愈发浓烈，她摇了摇头，轻蔑地说道：“恐怕连十分之一二都没有。三十年前，当今圣上率军入京，京城之中的官员，除了少数几个被圣主处死的，几乎全部都留任原职，不过是按照当今的规制，换了一身官服罢了。哼，倒是进了我们这里的姑娘，死了个十之二三。”

舒卿冷笑一声，语气尖锐地问道：“这死了的十之二三，想必都是妈妈您的功劳吧。”

春娘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，不过转瞬间，又摇了摇头，解释道：“姑娘不必如此挖苦我。那些年，我在这里还做不了主，死的人自然也多一些。到了我手里，虽然也死过几个，但一百个人里，也不过三五人罢了。”

舒卿听得怒极反笑，声音颤抖地说道：“好，这三五人，就不是人命了吗？”

人命，是这世上最为宝贵的东西，可是，在某些时候，却又显得如此的卑贱，如此的不值一提。

草菅人命，命如草芥。

春娘敏锐地捕捉到舒卿眼中的怒火，微微向后退了一小步，但旋即，又向前凑近了两步，轻轻地拍着舒卿的胸口，柔声说道：“自然也是人命。可是天大地大，哪里没有几个想不开寻短见的？那些被地主老财逼死的佃户，那些流离失所，无家可归的灾民，哪一天没有几个活不下去的？姑娘的眼睛明亮，可是就只能看到我这一座小小的红香楼吗？”

舒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强压下心中的怒火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，说道：“既然还有那么多人，挣扎在生死边缘，若是能在我这里，做上一日活计，吃上一碗饱饭，我便感激您的大恩大德。”

只要春娘还没有撕破脸，采取强硬手段，她就抓住一切机会，将话题拉回原点。这样一来，春娘就只能陪着她周旋下去。

无论如何，这一次，她绝不能轻易点头答应。

春娘轻轻地摇了摇头，语重心长地说道：“姑娘，如果你做了丫鬟，那就是我春娘不懂得识人用人了。同样是织出来的布匹，做抹布的，就得是粗麻布，做头巾的，就得是绫罗绸缎。如果我拿绫罗绸缎去做抹布，那就是暴殄天物，不知好歹。要是拿粗麻布来做头巾，哼哼，只怕连耍猴戏的都不会这么打扮。我要是让你当丫鬟，就等同于明珠蒙尘，暴殄天物。”

舒卿闻言，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，眼神之中，充满了不屑。

面对舒卿的哂笑，春娘也不恼怒，依旧笑意盈盈，从容不迫地说道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