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6章 苔藓

活不下去无妨，只要死得其所，便无人问津。

其他的皇子，背后都有着显赫的母族，盘根错节的势力，以及四通八达的人脉。而他呢？不过是冷宫阴暗角落里，一株苟延残喘的苔藓，浑身长满红疹，连骨子里都淬了毒。

他偶尔会爬上那堵残破的宫墙，看着那些衣着鲜亮的皇子们趾高气昂地从他眼前走过，心中便会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懑。嫉妒，像一条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，让他对那些他无法企及的事物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。他眼红着那些他没有的一切。

直到某一天，一个衣着华丽，珠钗耀眼的少女，宛如一道炫目的光芒，闯入了他的视野。在深秋落叶飘零的时节，她只是轻描淡写地抬起眼皮，朝他瞥了一眼。

她比他年长几岁，眉宇间带着不怒自威的凛然，即使是嘴角噙着笑意，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凌厉。

她没有开口，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，便带着随从转身离去。

身旁的太监点头哈腰，谄媚地赔笑道：“殿下恕罪，那个腌臜东西污了您的眼，奴才这就……”

话音未落，少女猛然回身，一脚狠狠地踹在他的心窝子上，那太监猝不及防，顿时倒在地上，痛苦地蜷缩成一团。少女脚上的绣鞋，毫不留情地碾在他的胸膛上，她用力地踩了踩，语气冰冷地说：“你说谁是腌臜东西？堂堂皇子，也轮得到你来妄议？”

那太监吓得魂飞魄散，涕泗横流地哀声求饶。

山葛寒站在墙头，看着这滑稽的一幕，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。那个惯会捧高踩低的奴才，终于也尝到了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。

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权势的力量。从前在冷宫里，王总管便是最有权势的人，他对那些皇子虽然也会低头，但从未像这样奴颜婢膝过。

那个少女，一定有着惊人的权势。

更何况，她还是个女人。

就在他暗自窃喜的时候，那个少女忽然抬起头，若有所思地扫了他一眼，眼神深邃，令人捉摸不透。

她依旧什么都没说，便带着浩浩荡荡的宫人队伍离开了。山葛寒常年幽居冷宫，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宫人簇拥。就连王总管身边，也只有十二个可以随意支配的宫女，而她一人，便有二十多个宫人贴身伺候。

山葛寒从墙头一跃而下，稳稳地落在地上。他隐约听到有人称呼她为“长公主”。长公主，如果论起来，应该是他的姑姑。

他原本以为，这次短暂的相遇，不过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。却没想到，在隆冬时节，她竟然又一次来到了冷宫。

她带着随从，径直走到蜷缩在角落里的他面前。她身着一袭绣着南府海棠的华美衣裙，肩上披着一件紫貂大氅，神情漫不经心，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。

山葛寒的眼底充满了戒备和警惕，像一只随时准备攻击的狼崽。

她却缓缓地蹲下身子，与他平视，轻声问道：“你想离开这里吗？”

她不紧不慢地说道：“去学堂念书，去住那华丽的宫殿，去过那衣食无忧，吃饱穿暖的日子。”

她甚至说，可以送他去争夺储君之位。但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储君，也不知道坐拥天下会是怎样的滋味。他只知道，把那个王总管踩在脚下的感觉，实在是痛快。

他沉默了片刻，最终还是对她点了点头。于是，她便牵起他的手，带着他走出了那座幽暗冰冷的冷宫。

长公主府，大概是整个京城最为奢靡的府邸了。用价值连城的玉石铺地，用珍贵的紫檀木做匾额，就连府里的仆人，穿戴都十分讲究。

那时候他才知道，他的姑姑山菱霞，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。

究竟有多有权势呢？大概就是一人之下，万人之上吧。

她随口的一句话，便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。

这世上的命啊，有时候贱如草芥，有时候却又贵如黄金。

山葛寒开始和她同吃同住，同进同出。她教他读书写字，教他治国安邦的策论，教他骑射武艺，教他如何驾驭下属，也教他如何反躬自省。

在寒冬腊月的时候，她会亲自为他那长满冻疮的手涂上药膏，为他的肩膀披上温暖的大氅。初春时节，她会带他去寒山寺赏桃花，漫山遍野，满目苍翠。深秋时节，她会带他去秋猎，还特意派人教他防身之术……

她从不在他面前掩饰她的野心，也没有对她收养他的目的遮遮掩掩。渐渐地，他也能揣测到她究竟想做什么，又想要得到什么。

他会感到难受，但更多的是一种心安。

如果山菱霞对他毫无所求地好，他反而会惴惴不安，生怕自己会被抛弃。但知道了她的目的，他反而能够平静下来，因为他至少还有被利用的价值。

对于山菱霞来说，他永远都只是一个可以用来上位的工具。

但他还是希望，希望她能偶尔，哪怕只是偶尔，可以稍微依靠他一下。

虽然山菱霞永远不会低头，永远不会示弱。

在他过生辰的时候，她会陪他一起赏月，手里还小心地捧着一个暖手的袖炉，眉宇间带着宠溺又纵容的神色。

她真的对他很好，认认真真地培养他，没有因为他只是一个傀儡，就把他养废。而是希望他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，也能站在云端之上。

很多年以后，山葛寒才明白，她真的是在把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储君。

等她百年之后，这万里江山，就要交到他的手中了。

但当时的山葛寒，实在是太年轻，也太自负了，他根本看不清这一切。

他害怕，他焦虑，他恐惧，他生怕山菱霞登基之后，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——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，绝不可能养出一只温顺的羔羊。

她只会磨砺出一把和她同样锋利的剑刃。

所以山葛寒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，开始暗中结党营私，插手朝堂政事，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。然后在她谋反成功之后——他要来一出螳螂捕蝉，黄雀在后。

当山菱霞的手下被他的人羁押起来的时候，他们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。山葛寒虽然有些心虚，但更多的是一种将山菱霞踩在脚下的快感。他漫不经心地说：“姑姑，这一局，是我赢了。”

“是你教我的，成王败寇，要认栽。”

那个时候，整个朝野都匍匐在他的脚下，他才是大齐唯一的君主。

山菱霞终于可以，依靠他了。

他已经长大了，可以好好地保护她了。

他是爱山菱霞的，但同时也忌惮她，忌惮这个纵横朝野多年的姑姑。

但他万万没有想到，山菱霞竟然会死在他的怀里。

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死了。没有病痛，没有折磨，悄无声息地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

山葛寒简直要气笑了，但更多的是不敢相信。他一把揪住太医的衣领，声嘶力竭地让他把山菱霞救活过来，双目赤红，咬紧牙关，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颤抖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