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 登岛

十三艘巨舰如山般矗立海面，锚链深锁，唯有一叶扁舟，载着使命，破浪先行。这是规矩，客访他帮，卸甲弃兵，以示敬意。

可如今，时局诡谲，若真让众人赤手空拳踏入蓝旗老巢，一旦风云突变，便是万劫不归。

小钉子的舢板甫一靠岸，便如落网之鱼，岸上人影绰绰，将他团团围住。黑布罩头，身形瞬间隐没于密林深处，如泥牛入海，不见踪迹。

大船甲板上，时袖的心弦紧绷，如被无形之手揪住。

常言道，两军对垒，尚不斩来使。红蓝虽未撕破脸皮，可她敢孤身犯险，赌的便是麦有金那深不见底的贪欲。

若这肥猪如对不列颠贡船那般，畏首畏尾，不敢接招，或另有图谋，难保不会对小钉子痛下杀手。

海匪，本就与“规矩”二字无缘。

初来乍到，这些人于她，不过是些数字与人头。可两日两夜的同舟共济，这些性情各异的汉子，与她同饮烈酒，共享餐食，豪赌嬉闹……他们，已不再是冰冷的符号，而是有血有肉的生命。

临行前，小钉子强压心头忐忑，反过来宽慰她：“袖姐，莫忧。我等这般人，自打踏上海路，命便悬于一线。多活一日，乃上天垂怜；若哪日线断命绝，亦怨不得旁人，只怪当初择路不慎。”

昨日牌九桌上，几番指点，这傻小子便乐得手舞足蹈，自此“袖姐”长“袖姐”短，寸步不离。从小倩处得知她皂粉告罄，竟冒险从他船偷来几盒。

问及出处，他得意洋洋：“何仔哥讲究，每条船上都藏了些，以备不时之需。我虽不常用，却知其藏匿之处。”

原是偷张何的，险些没把她和小倩笑岔气。

“宽心，小钉子定能安然无恙。”张何揽过她的肩，将她紧紧拥入怀中，“麦有金即便心怀鬼胎，也必先将我等诱至岸上，方才动手。单杀一信使，于他何益？”

他对麦有金始终存疑，可眼下，确无更佳之策。

昨日途经黑旗海域，众人枕戈待旦，如临大敌。这支船队，围猎商船易如反掌，即便是水师，他亦有把握全身而退。可若真被黑旗察觉，倾巢而出，十三条船，恐难逃覆灭之厄。

正如她所言，唯有随机应变。

半晌，沙滩上现出一道身影，高举长竿，竿头挑着一面蓝色小旗，划圈挥舞，随后将竹竿牢牢插于沙中。

“传令，那边登岸。”张何示意放下舢板，“留一半人手于大船，以备不测。”

“嗯。”时袖挽着他的臂膀，款步走下舷梯，跃入沙艇。

小船难敌风浪，颠簸不止。时袖蜷坐船头，不消片刻，肩头裙裾皆湿。早春海水，冰冷刺骨，湿衣贴体，难受至极。

张何护在她身侧，尽力为她遮风挡雨，身上湿处，更甚于她。

十几艘小船陆续靠岸，竹竿旁，一人盘腿而坐，忽而扬手一声唿哨，密林中瞬间涌出数十道身影。

时袖心头一凛，定睛细看，这些人手中并无兵刃，而是各拎几个黑布袋。

“他家倒是守旧，规矩一样不少。”张何冷哼一声，默默握住时袖的手。这是一种无声的安慰，更是一种坚定的承诺。

下一刻，黑罩兜头而下，世界陷入一片混沌。唯有周遭声响，与他掌中紧握的温度，清晰可感。

一人上前，口中嚷嚷，口音浓重，时袖难以听懂，却也猜出大概：要他们松开手。

“松不开！有种你把小爷手给剁了吧！”张何怒骂，语气中带着一丝决绝。

那人嘟囔几句，终究作罢。众人启程，再无人上前搭话。

原以为蒙头前行，必将步履维艰。不料脚下始终是柔软沙地，手中紧握张何，步履稳健，竟无丝毫磕绊。其间，他的指尖摩挲着她腕内侧的一道疤痕，起初她以为他在写字，细细体会，却又不像，应是无意识的反复刮摩。

看不见也闲不住。

你当这是盘核桃呢，真是的。
一行人步履不停，身后涛声渐远。一阵清脆鸟鸣过后，竟隐约传来打铁的铿锵声，与人声鼎沸。

几番转弯，脚下变为坚硬砖石，周遭气味亦随之变化。浓郁的卤煮酱香，夹杂着潮湿霉烂，扑鼻而来，令人几欲作呕，胸口一阵翻涌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喉而出。

头罩猛然被扯下，光线骤然刺入眼中，时袖下意识抬手遮挡。

其实这是室内，光线并不刺眼。适应片刻，室内陈设尽收眼底。最先映入眼帘的，是上首那张金漆雕龙榻。麦有金如一滩肥肉般瘫卧其上，手中抓着半截猪蹄，正狼吞虎咽。

张何见他那副故作姿态，嗤笑一声，环顾四周，信步走到鸟架前，吹着口哨逗弄画眉，朗声笑道：“麦老板，好歹是远道来了客，堂堂蓝旗大帮，就这么个待客之道？” 言语中带着一丝嘲讽和不满，似乎在挑战麦有金的权威。

麦有金闻声，仿佛才注意到脚下立着一群人，不再装模作样，猛吞一口猪蹄，噎得直翻白眼，索性将剩余的连骨带肉丢弃，含糊不清地说道：“啊呀！来了呀！何仔你别挑理呀，谁家门口来了外人，不都这么办的么？”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，带着一丝敷衍和不耐烦，仿佛在应付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