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5章 一夜雪

没了阿珩的身影，往日里雍容华贵的慧妃，仿若一夜之间被抽走了精气神，满头青丝尽数化为雪白，失魂落魄地跪伏于冰冷的寝殿地面。

年幼的小皇孙阿珩，竟被那胆大包天的燕王挟持而去！李景临更是放出那如九幽寒冰般的狠话，明日旭日东升之时，若仍未见那能让他名正言顺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诏书，庆隆帝等来的，便只有小皇孙阿珩的冰冷尸体！

庆隆帝又何尝没有考虑过禅位让贤，只要那逆子李景临登基之后，能信守承诺，善待阿珩，善待他其他的皇子皇孙，便也罢了。可就在昨日，他的二皇子，那素来温润如玉的庆王，竟被一盏鸩酒无情赐死，七窍流血，死状惨烈至极！

“最是无情帝王家啊……”庆隆帝仰天发出一阵凄凉的笑声，那笑声中饱含着无尽的悲凉与绝望。

只要他交出那象征着皇权的玉玺，明日的大齐，便要彻底改朝换代了。可那弑兄囚父的逆子，真的会放过他的阿珩吗？他真的会信守承诺吗？

寝殿内外，死一般的寂静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庆隆帝那凄厉的笑声，在这寂静的夜里，比那午夜猫头鹰的哀鸣，更令人毛骨悚然，不寒而栗。

寝殿门口，负责值守的侍卫，不知为何突兀地打了个寒颤。宫墙之内，不知何时竟起了风，带着丝丝凉意，夜空中也飘起了细密的雨滴。他探头看了眼那寝殿之内，那即将陨落的一代帝王，转身之时，下意识地抹了把后脖颈，嘴里低声嘟囔着：“他娘的，上茅房去了这么久，这是死哪儿去了？”

天际，忽然响起了几声沉闷的雷声，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撕裂了漆黑的夜空，那侍卫被闪电的光芒晃了一下眼睛，下意识地低头，却猛然顿住了脚步，后脊背“唰”地一下竖起了一排寒毛。

——血。

他摸了一手粘稠温热的鲜血！

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闷雷过后，空气中仿佛有一阵轻风拂过，他只觉得脖颈之间，猛然划过一道细长而冰冷的伤口。他还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，便轰然倒地。在他倒地之前，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，轻轻地扶住了他，他那双睁得大大的瞳孔之中，凝固着无尽的迷茫与不甘，死不瞑目。

面若寒霜的裴煊，手持长刀，神情肃杀，在死者身上迅速擦拭干净刀刃上的血迹，随即身形一闪，宛如一道鬼魅般，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寝殿之中。

短短不过三五日的光景，庆隆帝与慧妃，仿佛苍老了十岁一般，早已没了往日的尊贵与荣光。裴煊看着眼前这般情景，心中百感交集，难以言喻。他迅速掠至庆隆帝身前，一把扯下蒙面的黑色帷巾，随即单膝跪地，声音低沉而坚定：“陛下，臣裴煊，奉命救驾来迟！”

庆隆帝与慧妃，神情迟钝地抬起头，这才注意到寝殿之中，竟然多了一个人。

庆隆帝愣怔了片刻，随即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，语气颤抖，难以置信地说道：“……我的儿？景晟，我的儿啊，你还活着……你竟然还活着……”

裴煊闻言，周身猛然一震，心如刀绞。

庆隆帝神情激动，难以自持地抬起手，颤抖着摸向裴煊的脸庞，他那枯槁的手指，宛如风中飘零的落叶，冰冷得如同死人一般。他的手，从裴煊的脸庞，一路哆嗦着摸到胳膊，摸到腿，见他全须全尾，毫发无损，那张苍白了十岁的脸上，终于流下了两行饱含着无尽思念与愧疚的泪痕。

慧妃亦是喜极而泣，哭得泣不成声。

“陛下什么都知道了……当年，陛下在第一时间得知瑶悦有了身孕之后，便为你起了名字，若是男孩，便取名景晟，寓意光明兴盛……”

“咳——”庆隆帝悲喜交加，情绪激动之下，突然一口气没喘上来，猛烈地咳嗽起来，紧接着，便是一大口鲜血，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。

慧妃见状，顿时慌了手脚，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庆隆帝顺着气，一边焦急地回头对裴煊说道：“景晟，快……快叫你父皇一声吧……你父皇这几日，一直都在念叨着你呢……”

裴煊与庆隆帝的目光，在这一刻，终于交汇在了一起。然而，他的舌根却仿佛僵住了一般，哽咽难言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字来。

沉默了许久，他才终于低下头，声音低沉而快速地说道：“此地不宜久留，燕王的人很快就会发现这里的踪迹，我们快走！”

庆隆帝那双枯死的眼眸之中，微微亮起了一簇欣慰的火苗。在他临死之前，能够与裴煊父子相认，也算是了却了一桩遗憾。

他浮肿到铁青的手，爱怜地拍了拍裴煊的胳膊，眼中似有千言万语，想要倾诉，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低低的呢喃：“朕不能走……阿珩还在那逆子的手里……朕若是走了，阿珩必死无疑啊……”

裴煊闻言，身形微微一顿，随即不动声色地撒谎道：“阿珩，我已经把他救出来了，我们快走。”

庆隆帝似乎有些没回过神来，神情呆滞地问道：“阿珩……救出来了？”

裴煊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，随即不由分说地扶起庆隆帝，一只胳膊紧紧地搀扶着庆隆帝，另一只胳膊则扶着慧妃，仿佛一只展翅的老母鸡一般，身形一闪，便迅速掠出了寝殿。

暗处，负责放哨的弗玄影，远远地看见裴煊成功救出了人，立刻迎了上来，从裴煊手中接过庆隆帝，两人一人带一个，飞快地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。

又是一阵沉闷的雷声过后，瓢泼大雨倾盆而下。

裴煊将庆隆帝和慧妃，带到了杂草丛生、破败不堪的瑶悦宫。

在这杂乱衰败的瑶悦宫里，裴煊四处寻找，终于找到了一片勉强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，神情愧疚地说道：“委屈陛下和慧妃娘娘，暂时屈尊于此了。”

堂堂一国之君，尊贵的天子，如今竟沦落到要躲藏于残垣断壁之处，这般情景，着实令人唏嘘不已。弗玄影看着眼前这般落魄的庆隆帝，心中那份曾经的恨意，也渐渐地释然了。

他还能恨他什么呢？恨他夺走了瑶悦？还是恨他没有保护好瑶悦，让她被人陷害？

人世间，命运如同浮萍一般，聚散无常，身不由己。就算贵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帝王，也有他身不由己，无法主宰之事。

庆隆帝身处这曾经充满了他与瑶悦美好回忆的瑶悦宫里，悲从中来，难以自已。当年，姬氏把持朝中大权，他为了与姬氏抗衡，暗中起用了昭阳皇后的母族，纵容昭阳皇后胡作非为，无法无天。这几日，他无时无刻不在悔恨当中，若是当初他没有那么纵容昭阳皇后，是不是瑶悦就不会死，而裴煊，也能在他的身边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。

可是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。

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，将庆隆帝从无尽的悔恨之中猛然惊醒，他激灵一下回过神来，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着，沙哑着嗓子说道：“阿珩……他……”

然而，他的话还未说完，裴煊便突然出手，迅速点住了他的昏睡穴。即便是在昏迷之中，庆隆帝的眉头依然紧紧地皱着，额间那两道深深的竖纹，清晰可见。裴煊小心翼翼地接住他，将他轻轻地安置在墙角。

随后，他转过身，对着慧妃轻声说道：“陛下忧思过度，需要好好休息，所以我点了他的昏睡穴。”

说完，他与弗玄影目光轻轻一碰，弗玄影心有灵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语气坚定地说道：“放心吧，这里有我守着。”

裴煊闻言，点了点头，随即转身，毅然决然地踏入了茫茫的雨夜之中。

然而，当他的脚步即将迈出瑶悦宫大门之时，却又猛然顿住了脚步，转过身，对着慧妃，语气坚定地说道：“我会把阿珩，安然无恙地找回来。”

夜半时分，京城之中，百姓们从突如其来的炮火声中惊醒，四处奔逃，哭喊声，尖叫声，响彻云霄，整个京城，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。

因为连日来的惊吓，早已哭累了的阿珩，正蜷缩着身子，昏昏沉沉地打着盹。忽然，他感到后脖领被人一把揪了起来。

他吓了一大跳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，这才看清，揪他起来的，竟然是那个禁军统领。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，拼命地挣扎着，用脚踢打着他，声嘶力竭地哭喊着：“我要皇爷爷……我要祖母……放开我……我要杀了你……我要杀了你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