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魂中旧人

慕凝语调沉静，神色如同一泓清潭：“人的灵魂，并非只存于自身之中。从降生伊始，每个人都会与其他生灵逐渐牵系，羁绊交织，同时也将一部分灵魂印刻入同伴的记忆之中。你对某个人了解越深，爱得越真，那么她存留在你灵魂中的影子就越完整。而我的天赋不同于常人，能将这些记忆中的人短暂实体化，让你再一次与她相见。”

虎妖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，瞳孔猛地缩紧，双唇颤抖，像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，却又旋即别过头去，语气带着不屑与嘲弄：“荒谬至极！不过是愚人的伎俩，自欺欺人罢了。”

尽管他的语气冷硬如铁，但他的面部微表情，却狠狠出卖了他内心深处的涌动，这点自然逃不过慕凝经验老到的眼睛。

慕凝淡然自若地开口：“说得再多也无益，我只问你一句——你想见她吗？”

虎妖冷哼一声，别过头，死死地抓紧拳头，不愿让自己的脆弱被暴露：“想看看也不过是为了笑话你们这些蝼蚁……瞧瞧你们死前的螳臂挡车罢了。”

慕凝仍然保持平和，那声音仿佛能穿透他的心防：“那么，请给我一段更久远的记忆，先放下那些生活中的些微争端，别忙着回忆你们那些争吵的日子。我需要你回到最开始，记住你们如何邂逅，如何相知相爱。”

虎妖面上满是厌色，眼中闪过深深的抗拒，却还是如本能般应了慕凝的要求。顷刻之间，慕凝施展的心引决得到了久远的记忆，如潮水般涌进——

原来，眼前这雄虎并非普通妖族。他昔日曾是道门座下妖族弟子，名唤邱康，出身正统，如世间翩翩君子，是根正苗红的存在。这样的背景，也注定了他的三观端正，有板有眼：娶妻之后，竟不忘带着妻子守护族外的村民。

而他的妻子阿春，则大相径庭，是妖族土著，一身狂性，桀骜不驯。年少的她行事肆意，非常时期还曾对村民犯下劫掠之事，直到某次动手时被邱康制服，押回了道观。

彼时邱康本性高傲，视阿春为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物种，待她更像是照顾一只野猫。他每日送去食物，对她的撕咬怒骂毫不在意，统统当作兽吼蒙混过关。

后来，宇宙间不变的真理生效，所谓真香定律让人哭笑不得。阿春发现，无论自己咬得多狠，骂得多凶，这道君仍旧面无表情地带食物而来，渐渐卸下了戒备心。

被关在笼中的生活太过无聊，为了打发时间，她开始主动“找乐子”。每当邱康来，她便如鹦鹉般蹦蹦跳跳，跟着他东拉西扯，还热衷分享自己虎生的点滴故事。

于是，邱康被迫了解了她的人生。少年阿春也曾有一大家子，有父母兄弟，还有儿时结伴成长的同族。她会抢掠的原因，也源于妖族的观念中，人类如山间的猴与猪，并非高等存在。若非忌惮人族修士，小妖们早已将人类视作天地间食物的来源。她的祖辈，一代代都是以打劫为生。

邱康从这份过往中看见她的真性情，觉得阿春并非无可救药，决心渡她修道。

两虎一妖，从此朝夕相处，情愫暗生。于一次饮酒闲谈时，情难自禁，稀里糊涂地发生了关系。然而，这段隐秘情缘很快被邱康的师父发现。

他的师父无法容忍弟子与“野生”妖族苟合，毅然将邱康逐出师门。不再拥有师门庇护的两人，只能选择避世。他们来到这片峡谷，开启了隐居双修的生活。

隐居之中，阿春一度感慨正道修行步伐太过缓慢，几次寻求邪道捷径，从凡人汲取精气，却被邱康严词驳斥。他身上的正统观念深得师父骨髓，每日耳提面命告诫妻子，人族乃万物灵长，必须与其平等互敬，守望互助。

这种守则如烙印般刻入两人生活章程，他们当起了护佑村民的无偿卫士，一守便是百余载。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，这百年的付出却换来了可笑的结局——阿春终被她与丈夫努力守护的村民联合绞杀。

在记忆的回溯中，那份甜蜜与爱意曾让人会心一笑，但随着时间推进到妻子之死的瞬间，这段往事开始由幸福转向无尽悲伤，刺痛每一丝神经。

通过心引决，虎妖的愁苦流过慕凝内心，她难以忍受这种由记忆带来的情绪波动。即使只是沾染了小部分痛苦，都足以让慕凝感到濒临破碎。于是，她很难想象邱康当年经历了多么深的绝望与无奈。

深渊之中，邱康真正醒悟过来，意识到妻子的死并非她的家族“未开化”，而是他被早年师父灌输的道德观偏执遮蔽了眼。是他一厢情愿，执着于人族与妖族能互助共生，才让阿春完全投身人间，与村民毫无戒备。

她下山向相熟的村妇打招呼，笑着赠野果。甚至她的天真，让她最终走向惨烈的终局。

邱康的信仰俨然崩塌，他发现这一生都在被玩弄。百年的守护，不但未得人族一丝回报，反而害死了自己深爱的妻子。他的存在，简直成了天地间最大的荒诞笑话。

“她恨我吧……”这样的念头，时常灼烧虎妖的心。他认为，妻子在最后一刻必然是憎恶自己入骨，怎么可能愿与他共赴轮回？而他，也无颜苟活于此世。

于是，他堕入深渊，将自己化作一柄利刃，誓要屠戮众生，直到燃尽自己化为虚无。

邱康将这些经历的片段传递给慕凝，而她感受到自己的心几近被撕裂。她抬眼注视着邱康，他的脸因疯狂与仇恨扭曲，眼球几欲脱眶，整张面容狰狞得不似当年翩翩君子的模样。

慕凝恍然大悟，为什么禅渊上人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封印他，并坚持想要渡他脱离苦海。毕竟，这样一颗饱经欺骗的心，已经深陷绝望，无比可怜。

对不起，慕凝在心里轻声叹息，作为人族的一员，确实辜负了你。

虎妖颤抖着启唇，压抑到了极限：“够了么……”

他再也无法承受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。那些掺杂甜蜜与爱意的记忆，让他感受到的，不是幸福，而是最深沉的折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