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5章 醉梦如樱

漫天星辉下，她俯身轻轻衔住他唇畔的那一刻，束玄感觉自己内心筑起多年的城墙轰然坍塌，有如千军万马疾驰而过。

她的呼吸中还残留着百花酒独特的醇香，那微醉的气息与他唇齿间尚存的酒香渐渐交融，似乎连时间都在这一刻静止。可他还是高估了她的酒量，那个能驰骋沙场、睥睨群雄的一代女皇，竟这般轻易地被自己亲手酿制的粗鄙百花酒所倾覆，失了防线。

就在他感到奇怪，为何她久久不发一语时，低头才发现她早已俯身靠在自己胸口沉沉睡去。熟睡中的她少了平日的威严，柔弱得像只徜徉懒散的小猫，而环住他脖颈的手臂，也早已无力地垂落下来，宛如没有骨架般轻软。束玄看着她，有些怜爱，又多了几分不安。他担心夜风刺骨，便扭头望向一旁，瞧见那件随意丢弃的宝红色外袍，伸手将它勾起，轻轻覆在她身上，然后费尽心思为她裹紧，好不让一丝凉气透进去。

她的发带不知何时滑落在地，那束青丝如瀑般倾泻，头顶的发髻略显凌乱，赫然插着一支赤金色玉簪，在月光下熠熠生辉。这景象刺得束玄心底微微一颤；不只是因为那金簪的耀目，而是因为它稍稍偏移，簪尾抵在他锁骨处，令他感到一丝细微却无法忽视的不适。他犹豫片刻，伸手小心翼翼地捏住簪头，轻轻从她发髻间抽出，动作温柔得怕打扰她的梦境。伴随着簪子的离开，她的长发如流水散开，被夜风扬起，滑过他的侧脸，带着一缕清幽的发香铺面而来，瞬间填满了他的感知世界。

束玄低头，看着掌心里的玉簪。赤金簪身细致入微，挑一朵樱花形制，瓣尖隐隐透着血丝般的暗纹，让他的心莫名揪成一团。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，仿若有什么重要的情绪从心底攀升，却又难以名状。

——

破晓之时，天色微寒，霜雾朦胧得教人生畏，天地似乎凝结在一片沉寂和凉意当中。束玄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，仿佛要将那入骨的寒意彻底逼进肺腑。冷，贯穿了他的身体，却也冲刷着内心的杂乱与烦郁，那些积浊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呼一吸中渐渐散去。

他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，像是这样便能甩开一夜的阴翳，终于长长吐出了一口从昨夜郁到黎明的浊气。昨夜，真的太冷了。

整个夜晚，他几乎未曾合眼。虽然驿馆内已备妥火炉，努力驱散房内的寒意，但束玄却始终无法让自己安然入眠。那景象，那一幕至今挥之不去，如梦魇般占据了他的每一次睁眼或闭目，让他不得安宁。

昨日的宴会与朝贺典礼一如往常隆重，然而对于束玄来说，却格外令人煎熬。临时受召的他并未如往年那般列席显要位置，而是被安排与年迈的侯爵们一同滞留在队伍的末尾。他也不声不语，只低垂着头，不忍多看那些颤颤巍巍的诸侯们。这不仅让他想起了家中的父亲大人，一股无言的酸楚便涌入胸腔，令他不由自主地侧过脸，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。

沿途的仪式进行得缓慢而冗长。百官跪拜在铺满金砖的宫廊之下，等待君上巡行并赐予回礼。每当有人得赏，伴随着金铃声，会有近侍扬声唱念姓名和封号。可对于跪在末段的束玄而言，那些远来的铃声不过像隔世的呓语，遥不可及。而从雕花窗棂间漏入廊道中的光线，也随着时间推移从明亮转为晦暗，直到夜色低垂，寒意透骨。

周围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撑不住，他们被内务侍女搀扶着去往暖阁暂歇，逐渐的，偌大的廊下只剩下束玄孤身一人，冷风肆虐如刀。这场景并未从他心中卷走什么庄严的仪式感，反倒留下了些许说不出的讽谕，沉重得让他几乎跪不住。终于，来点灯的小宫女注意到他，以为是某位被遗忘的年迈侯爵，赶忙将他搀扶起来。

当看清他的脸庞时，那小宫女登时神色巨变，瞬间跪地连连道歉，迅速叫其他侍女端来暖手炉递到他手中，声音中带着浓浓的歉意：“君上已经到藏书阁下旨止步未行，将寿宴移至御园，大将军竟被安排在这里，实在是……”

束玄只淡淡笑了笑，摆了摆手。他并未多言解释，也婉拒了侍女们护送他前往御园的善意提议。只是手中托着那小小的暖炉，独自沿着冷清的廊道缓缓向前。一路上，他的脚步回荡在空旷的宫廷中，仿佛诉说着这场繁华背后的孤寂与冷落。而那暖手炉的热度，伴着他的步伐，也逐渐消退，最终冷却得连一丝温暖都不曾剩下。

——

晚宴上，一层薄薄的竹纱帘将寿宴主座与满堂的宾客隔开。束玄低声笑，不由得想着，这倒反而是一道象征，她与他们，终究隔着千万重距离。

他隔着人海注视着她，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。他们之间隔开了无数举杯碰盏的人影与一场狂欢的喧嚣。而她，也便真的成了帘后一个朦胧轮廓，虚幻得几近不真实。

她未盛妆打扮，甚至未着朝服，只挽着一个简简单单的发髻，唯有那根赤金色簪子仍倔强地在灯火中熠熠生辉，宣告着她的威仪不容落去分毫。而她的脸上，未曾见到半点寿辰喜庆的喜悦或满足，只是在歌舞的映衬下冷冷地端坐着，偶尔举杯自酌，一杯接一杯，如此辛苦地佯装欢颜……

束玄别开眼，自顾自饮下几杯酒，只觉得胸闷不已。这一席热闹繁华似乎只加剧了他心中的落寞，他终究起身打算离开。这时，那遥望中的身影也同时从座上站起，与近侧随从低声嘱咐几句后，径直向园外走去。

束玄心头一动，似有什么东西悄然被点燃。他并未细想，只是下意识般地压低身形，悄无声息地跟随在她身后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