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 父亲的暗涌

这世上，是否还有比天子指明的道路更为崎岖的路？倘若有，束元此刻的思绪便是那条曲折不平的小径。

他靠在椅背上，闭目沉吟，脑海中回放着今夜的每一个细节。手掌死死攥着桌沿，青筋暴起，连整条手臂都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。

他不知道自己陷在这静默的沉思中多久，直到远处传来一阵隐约的梆声，敲得那样沉闷又清晰。

天快亮了。是时候动身归返西淀了。

缓缓睁开双眼，束元像耗尽了一生力气般，将紧握桌沿的手松开。凝视窗外灰白的天幕，那渗出的微弱晨光仿佛在预示着一个未知的未来。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，似是将胸腔里积压的重愁悉数驱散，起身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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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二第七节

(一)

束璟悠悠醒来时，耳畔萦绕的是窗外爽朗的鸟儿啁啾声。阳光透过窗棂倾洒进来，淡淡地为房间添了一层朦胧亮色。

他一转头，便瞧见庆荣留在案桌上的一张手写小纸条，上面简明扼要地提醒：“侯爷今儿回府，二公子记得去请安。”

“得嘞！”束璟笑着低喃，懒腰一伸后将纸条随手搁回原处。随即，他披上一件单衣，走到廊下，尽情吸入这一口带着樱花气息的清晨空气，心头也随之一派明快。

用罢早膳，他换上一身清爽整洁的衣衫，便哼着走调的小曲儿，一步三晃地朝东厢而去，脚步轻松得仿佛这早晨没有一丝沉重。

“二公子，侯爷正在樱园修枝儿呢！您快去看看！”迎面跑来的小厮笑得满脸放光，语气中带着掩不住的喜悦，“听说侯爷还带回来一堆闵户城的好吃糕点。这儿，我才分到一块玫瑰糕，可香咧！”他边说边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糕点，脸上的满足藏也藏不住。

束璟微微一笑，和小厮摆了摆手，脚步轻快地直奔樱园。他脑中揣测着父亲匆匆返府的缘由，又习惯性地抄近路，穿入那条被层层叠叠樱花包裹的小径。正是莺飞草长的季节，满园的樱花争相粉妆，却依然未能掩盖几株已蓄满花苞的老樱的旧日风韵。偶尔风一过，细碎的花瓣便如鹅毛般飘下，撒了一肩一地的花痕。

这樱园的小路于别人来说或许如迷宫般曲折，却如他手掌般熟悉。没走几步，他便远远瞥见了园中忙碌的熟悉身影。

那是父亲，束元。兴许是因劳作缘故，他今日的穿着极为朴素，挽起的袖口露出些许结实手腕，衣衫沾了些新鲜泥土。这一刻的父亲，无关朝堂官袍，而更像是田间地头再普通不过的一位老农。

“爹，这是要移栽幼苗吗？我来帮着您！”束璟快步上前，目光落在父亲手中的小铁锨，又落在那两株幼苗周围翻动的新鲜泥里。他蹲下身，熟练地接过铁锨，将幼苗连着土块小心掘出，一举一动尽是纯粹的用心。

束元先是一怔，旋即微微笑了，默默站到一旁，随意用袖子擦拭着额间的汗珠，目光却分毫未离开自己的小儿子。这是多年来难得的画面——向来在自己面前严肃克制的小儿，如此轻松自然。

“这是极品苗种，父亲，您打算移到哪里去？”束璟将两株幼苗装好后直起身，又用手背抹了抹额间薄薄的汗迹。他说话间转身，首次如此仔细端详这张饱经岁月磨砺的脸——皱纹深刻，鬓发霜白，那曾经无懈可击的俊朗，不知何时被风刀霜剑侵蚀得如此苍老。

心头某处像被重重击了一下，蓦然浮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感。那些岁月里，父亲承受了多少风雨荏苒，而他竟从未真正参与过。

“这苗，是要送到闵户去，为君上寿辰备的贺礼。”束元的声音稳重，却充满深意。他端起长廊小桌上那杯凉茶，慢悠悠地呷了一口。

束璟默然，反复回味着父亲的话，却更被隔着光影那似乎微屈的身躯触动——父亲，不仅老了，连那往昔无论何时都挺直的脊背，也微微弯了下去。

忽然之间，许多画面如放映似的在脑中闪过。他想起兄长阿玄临别前的一席感慨，“父亲就是樱园中那棵最大、最古老的夜樱树，有了它，我们才能在树荫下乘凉，无论如何都不会焦虑。”

那时的束璟年幼无知，并未彻底明白兄长的深意，只感到阿玄整日只沉浸忧思，离他这爱顽劣嬉笑的性子太远。然而，母亲的叹息却不曾抹去：“再茁壮的大树，终有老去的一天。”

他没有将这些沉重的感触说出口，只是静静目送着父亲步入廊中，淡出晨光垂洒的视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