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家恨如刺

“兄长啊，这世上让你牵挂的事，恐怕没有太多吧？除了沙场厮杀、营帐点兵，恐怕也就只剩下那……”

束璟的话突如其来，却在半路被生生截断。仿佛一枚刺钉悄然掷来，他选择将那些无法启齿的内容硬生生吞回肚中。他的喉咙紧绷，心里如同一张拉到极限的烈弓崩断，充满了痛楚与隐忍。那种无法言说的羞辱感，还有挥之不去的厌憎与愤懑，令他连呼吸都觉得压抑。

束玄怔住了，完全呆滞。他站在那里，如遭雷劈。身体好像被一股从脚底升起的炙热火焰焚烧，滚烫且无处遁逃；而弟弟那冷峻的话语，恰似随之泼来的油，让火焰熊熊燃烧起来。他骤然感受到的羞耻与痛苦，足以掀翻他的理智。

“阿璟，你……怎会……”束玄喉咙一哽，满目复杂地望向自己素来寡言少语的弟弟。他从未料到，看似木讷迟钝的束璟，竟然对自己无比隐秘的事情了然于心。明明父亲都收回的评判是“不成器之木”，怎知束璟的心思，竟是这样清透。

“兄长。”束璟轻轻启唇，音调里暗含着试探与控制不住的愤懑，眉宇间一片隐隐激荡。然而，他顿了一下，还是将积压在心底许久的那块磐石徐徐推出。尽管声音很轻，却像巨锤砸下，响彻束玄的内心。

“您……莫非忘了，那个孩子吗？”

轰然一声，如雷霆劈过，束玄的头皮刹那间爆裂般发麻，脑海几乎瞬间被那几个沉重的字眼击穿。

那个孩子……

他的心跳骤然紊乱，强烈的冲击让他连手指都抑制不住地颤抖，攥紧的拳头松松紧紧，最后却是无力垂下。他不敢作答，也无法作答，那痛苦的旋涡只让他更加无助。

两年前那个盛夏，记忆如画卷迅速铺展：雪夫人怀孕了。这消息是弟弟托人带来的书信告知的。束玄接到信后，原本沉稳的面孔顿时蒙上一层浓浓的阴翳。整整几日，他不仅脸色阴沉如水，脾气也变得暴戾难测。漫山遍野的流寇被剿灭之时，他第一次没有选择俘虏敌军头目，而是挥剑斩落对方的首级，利落得令人胆颤。

这个大将军，满身血污，冷厉如冰。他将长剑从敌人心窝拔出，随手抹净剑锋上的血迹，仿佛连死尸也不过是用来宣泄的物件。他的属下无人敢看他的眼睛，那一日的烈日明明似蒸笼熵热，却让人背脊冰凉，心底发寒。

束璟的信中这样说道：“长嫂身体弱，孕期反应严重，茶饭不思，实在需要兄长的安抚。骨肉之亲，是世间最珍贵的羁绊……”

声音回荡于束玄的耳海，可答复弟弟的，却是一场痛苦的忘返――他去了闵户城。

那之后，束玄破天荒在勤政殿的偏阁流连将近半月。那里，本是帝王昭阳的寝宫。大约是极少有人知晓的缘故，那段时间，除君上身边亲近的几人外，再无其他杂人入内。束玄成为破例被允许入偏阁的将军，与昭阳君朝夕相处。批阅奏折、议论政事，甚至……彻夜的陪侍，皆成为束玄抵触一切困惑的伏笔。

而南苑的雪夫人呢？那个女人，孱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起生命的重量，最终滑胎落幕。一场无声的死亡，带走了那个未见人世的小生命。束璟默立廊下，看着院中忙碌乱作一团的仆役，心潮几近崩塌。那一瞬间，他只觉得一股透骨的寒冷涌往心底。

回居所的路上，他生平第一次怒火滔天：“庆荣，那封信送到兄长手中了吗？如果送去了，那兄长为何不曾归家？”

庆荣脸色为难，声音带着些幽幽的回避：“二公子，小的确实按照嘱托传信。只是玄将军看过信后非常沉默，像是陷入了什么深思。第二日便匆匆离营……直奔闵户去了。”

那不就是……去见了“那个女人”？

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，束璟顿时心冷如铁。他垂下眼帘，眼里却尽是让人不敢直视的锋锋冷光，对兄长的失望，几近刺骨。他推开禅房的窗，透过木格间隙，看到窗外偶有几个暗影逡巡。

“这番话，想必也会传到‘那个人’耳中吧。”束璟冷冷一笑。他并不在意，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意。

束玄像木雕一般站在原地，心中却似万千波涛一齐翻涌。眼前的弟弟成为一面镜子，将他不愿直视的过往全然照映。他喃喃道：“为什么，为什么会是这样呢……”

然而这句低低的自问，更像是问向了自己。他想不通，为什么深爱袍泽和疆土的他，会对柔顺温婉的妻子敬而远之。又为何，那个乖戾冷酷的君王，会让他沦陷为彻底的囚徒，甘愿在龙床边失去一切本心……

弟弟的话，终究归结为沉痛的喟叹：“为臣者最可悲的，便是对帝座之人抱有一丝期许。兄长，你可知，那人早已身在修罗道上，谁又能幸免毁灭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