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亡故背后的寒意

“人这一生啊，其实和树没有太大区别，看似成片成林热热闹闹，但从出生到离世，终究都是孤伶伶的。”

这句话，是娘亲生前常挂在嘴边的教训，束璟也将它铭刻在心里。然而，现下情境再次将这一念头狠狠纠缠上他，让他无法解脱。

回到藩府后，他将同僚庆荣安排妥当，顾不得多歇片刻，又匆匆急步前往父亲束元居住的东阁。途经南苑时，他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，尽管不停告诉自己要冷静，但还是忍不住向院内張望了一眼。

院子里，奴仆们已忙成了一团。隔着灰暗的院墙，虽然看不见内部全貌，但那若有似无的素花香气，透过空气，像是一柄无形的刀，狠狠刺入他的心房。束璟呼吸一滞，心口发闷。他努力让自己习惯，企图接受这个突如其来、几近荒唐的事实。

刚踏进东阁正厅，便见父亲反手背在身后，在屋内缓缓踱步——他的身影似一座山般肃穆。

束元听到声响，抬眼一看，见是次子束璟来了，阴乌的眉间才稍稍松弛了一些。然而不过片刻，他神情又变得紧绷起来，愁云沉沉。

“坐吧。”束元盯着儿子那沾满泥泞的裤脚，嘴唇微张，却到底没说出口，只是用手一指身旁的客座，示意束璟上前入座。束璟注意到父亲的视线，不由自觉地低下头查看，果然，泥污斑斑，让他也不禁皱起眉。不过他没有马上坐下，而是稍一迟疑，便走到一旁的暖炉架旁，取下那只已烧得滚烫的铜水壶。

“刚从山上回来？”束元目光扫过正端茶的次子，他裸露出的手臂呈现出一层浅浅的小麦色，青紫的血管隐约浮现。那双被岁月雕琢得骨节分明的手，虽称不上粗糙，却也显出足够的坚韧细腻。

可再怎么看，比起他的大儿子束玄，束璟终究显得文弱许多。阿玄那般魁伟的身形，那种雷霆万钧的气势，无一不叫人敬仰钦服，也难怪束元总是对这个次子心生不满。

偏偏束璟又痴迷于书海，自幼埋首于藏书阁，一心研究的竟是那些医草和药方，连筋骨都没有锻炼出多少硬朗气。

“是的，父亲。”束璟将刚泡好的一碗春茶恭敬地递到父亲面前，自己则垂手站立一旁，等候父亲的进一步指示。

束元盯着他，觉得这般局促多礼实在叫人心烦，便随手挥了挥说：“坐吧，别杵着。”束璟这才缓缓落座，目光始终没离开父亲的脸庞。

“庆荣都和你说了家里的事儿吧？”束元试探般问着，放下吹去水面的热气，轻轻拨开浮动的茶叶，浅啜了一口。

这简单的动作，却让束璟眼前浮现出那张已经冰冷的面孔，不禁心下一震，眼角微微湿润。他低声应道：“是的，父亲。庆荣在山路上同我说了。我——”

话未出口，束元却举手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，震得桌上的茶碗“当啷”一响，也惊得束璟一哆嗦，话语卡在喉中，再也讲不下去。

“荒唐！愚蠢至极！”束元气得直翻白眼，双拳紧握，须发皆颤。

“不过一个和亲的工具而已！虽说我平日里并未苛待于她，但也不至于将她供成祖宗吧！既然嫁入束家享尽荣宠，她便该明事理、识轻重，不去意气用事自寻短见！”束元火气更盛，语气狠狠戳向亡故的雪夫人。

“她倒是走得轻松，可却丢尽了我束某人的颜面！这事传到外头，叫那些朝中百官如何看我？日后又让玄儿如何立足？！”

束璟听着父亲这番话，心口像被毒刺扎了一下。他急急站起来，想要为已故的嫂嫂辩解，却被父亲灼灼的怒目盯住，一时语塞。

“父亲，她不是工具，她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啊……”束璟的声音微微发颤，但他依然坚持，直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。

“生命？”束元冷笑一声，“你以为那是什么值得怜惜的东西？她不过是个小藩郡主，命低贱而已！能将她抬为正室，这已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！哪里来的痛苦？”

“她能嫁入我束家，是天大的荣耀，反倒是委屈了你兄长！堂堂一国戍边的大将军，什么身份不配得？偏偏拾了这么块短命的破玉！”

束元说到这里，面目已然狰狞，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在控诉天大的冤屈。

束璟浑身发冷，拳头紧握，却最终沉默。他知道，再争辩下去，也只会招致更多怒火。

这一夜，他带着沉重的心情，踽踽独行回到自己的房间，脑海里反复浮现出那张笑对一切风霜的面孔……

当年的冬天，那是雪夫人入府的第二年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