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2章 断亲

他只得装聋作哑，听凭许萱清一遍又一遍地敲响鸣冤鼓，全都含糊其辞地应付了过去。

最后一次惊动官府，是书院的邢夫子报的官，状告许家叔伯要在许萱清守孝期间，将她卖掉。

他心知肚明这事又与黄忠明脱不了干系，便依旧置若罔闻，装作不知。

甚至还曾暗暗想过，卖了也好，省得这许萱清三天两头惹是生非，让他跟着担惊受怕，平白无故惹来一身麻烦。

七次报官，他一次也未曾出手相助。这些年来，偶尔午夜梦回，心中也难免会泛起一丝良心上的不安。可比起得罪那些只手遮天的大人物，他还是选择了明哲保身，得过且过。

万万没想到，世事难料，那黄忠明生意一落千丈，失去了靠山，自身也难保。而当年的许萱清，却如同鲤鱼跃龙门一般，摇身一变成了新科状元，而且即将成为顺王的人。那个曾经饱受欺凌的小孩，如今逆天改命归来，所做的第一件事，便是要将当年那些陈年旧账，一笔一笔地清算清楚。

周县令心中叫苦不迭，他早就对升官发财没了指望，只求能平平安安地熬完这任期。如今，他只想尽力巴结好许萱清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。

府尹大人一拍扶手，声色俱厉地喝道：“照实说来！不得有半点隐瞒！”

许大地战战兢兢地哆嗦了半天，这才吞吞吐吐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出来：

“当年，小的跟着云香酒楼的黄老板做事。有一次，他偶然间瞧见了许南，回头就对我说，说是有一位贵人就好男童那一口，觉得我家许南长得讨人喜欢，想要买下他，送给那位贵人。我、我当然不肯答应啊！可那黄老板却威胁我说，如果不卖，就让我们一家子吃不了兜着走……”

“他们来强抢许南的时候，我二弟死活不肯放手，紧紧地抱着许南不撒手，结果就被黄老板带来的那些人……活活给打死了！”说到这里，许大地的脸上满是恐惧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残忍的夜晚。

周县令气得吹胡子瞪眼，怒斥道：“当年本官开堂审理此案之时，明明可以为许郎君主持公道，伸张正义！可就是你，一口咬定说你二弟是病死的！”

又何止是许大地一人如此颠倒黑白？当年黄忠明带着人闯进村子强抢许南的时候，闹出的动静可谓是震天动地。村子里的人，向来就以欺负他们父子为乐，或是以此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。他家院子外面，更是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。

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那些恶奴拖拽，被他们拳打脚踢，眼睁睁地看着爹爹蜷缩着身子，将她紧紧地护在身下，却被那些人硬生生地打碎了脊骨，肋骨断裂刺破内脏，七窍流血，血肉模糊……然后，他们肆无忌惮地大笑，兴高采烈地起哄，最后在官府审理此案的时候，却又异口同声地说：

“没看到。”

许萱清死死地握住椅子的扶手，一双眼睛早已变得通红，布满了血丝。她身体本就尚未痊愈，如今又急怒攻心，脸色更是白得像一张纸一般，单薄的身子微微地摇晃着，仿佛随时都要倒下。

“你怎么不说，你跟着那个黄忠明做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意？你怎么不说，是你主动向黄忠明出卖了我？你怎么不说，你为了讨好黄忠明，扣押了我爹的尸身，甚至不等到开堂审理，便直接将他火化了！”

说到最后，许萱清胸前的起伏变得更加剧烈，声音也变得嘶哑，其中夹杂着无尽的悲愤和绝望。

许大地嚎啕大哭起来，涕泗横流：“是大伯错了，大伯不该说谎……可是，大伯也是被黄忠明给逼的呀……”

许萱清深吸一口气，竭力压抑住胸中翻涌的怒火，冷冷地说道：“我要你举证黄忠明买通黑市，掠卖妇孺，并且杀害我爹的罪行！”

府尹大人义正言辞地说道：“许郎君放心，本官一定会替你做主！黄忠明如此作恶多端，简直是罄竹难书！本官一定会立刻立案查明，还令尊一个公道！”

许萱清向府尹大人道了谢，心里却十分清楚，如果自己还只是当初那个弱小无助的孩子，那么即便黄忠明罪恶昭著，罪行累累，这些府尹、县令之流，也绝不敢完全站在自己这边。他们所妥协的，不过是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罢了，而非什么所谓的公道。

“我还有第三个条件。”许萱清继续说道，语气坚定，不容置疑，“我们二房自请除族，与许氏一族就此断绝亲缘关系，从今往后，再无任何瓜葛！”

此言一出，满座皆惊。

在这个以孝道治天下的时代，竟然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要求叛出亲族！

“不行！这绝对不行！”

许大地更是惊恐万分，若是没了许萱清这棵大树，黄忠明又已经倒台，那么他们以后还能依靠谁呢？

“小南啊！你这是大不孝啊！你这么做，对得起许家的列祖列宗吗？你爹在天之灵，也不会愿意看到自己被逐出家族的呀！”

许萱清根本不理会他，而是转过身，冲着府尹大人和县令大人郑重地作了一揖，语气诚恳地说道：“今日，两位大人都在这里，那么索性小子就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个明白，还请两位大人为小子主持公道。”

“我的父亲许大山，幼时启蒙较晚，言语也比较笨拙。在他年少的时候，为了救我的五叔，不慎从山上摔了下来，从此便跛了一条腿，再加上他面容丑陋，因此一直不被家族里的人所喜欢。”

“许家一共有五兄弟，只有我爹一人被分了家，仅仅分得了两亩贫瘠的荒田。即便如此，我爹依然披星戴月地辛勤劳作，我的母亲也贤良淑德，勤俭持家。哪怕家里贫困潦倒，疾病缠身，也从来不曾少了一分对祖母的孝敬之心。”

“他憨厚老实，为人子孝，为兄友，为弟恭，与邻里亲善。可他换来的，却是亲族和同乡们无休无止的欺辱和捉弄，他们嘲笑他形容鄙陋，欺负他身有残疾。”

“他们以霸凌我的家人为乐，又不肯承认自己所犯下的错误，便捏造谣言，说我并非我爹的亲生之子，说我的母亲水性杨花，不守妇道。三人成虎，谣言传来传去，最终竟然传成了真事，将我家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。”

“我爹常年卧病在床，他们却抢走了给他治病的救命钱；我娘背负着淫荡之名，只要一迈出门槛，就会有人朝着她吐唾沫，扔石子；而我的姐姐因为没有嫁妆，婚事变得异常艰难，我的弟弟也没有学堂愿意收留，至今都还被人瞧不起。”

“所有的人都骂我是肮脏不堪的奸生子，我身上新伤叠着旧伤，从来没有彻底痊愈的时候。我潜心向学，刻苦读书，终于考取了功名，念及亲缘，便将自己所有的产业都给了他们，他们却打着我的名号，在外面鱼肉乡里，欺压良善。”

“于私来说，我们二房对许氏一族的恩义早已尽了，如果再继续下去，只会伤人伤情；于公来说，我中举不过半月，他们就已经做了如此多伤天害理的事情。他日我若为官，有这样一群亲族，岂不是多了一群鸡犬升天，为非作歹的祸害？”

“今日，我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，也要与他们彻底恩断义绝！”

“朱老爷那边，我会代为说情，请求宽大处理。至于其他的苦主，我也愿意承担所有的赔偿，请求他们私下和解。但是，这断亲之事，绝无可能更改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