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4章 孽火焚城

这是沈冰潼第一次亲眼见到韩凉。

她尚能清晰记得族人名册的时候，便已得知宫中有一位名叫韩凉的内卫，乃是良氏一族的人。

但也仅仅止步于此了。

她于京兆府外认下了蔡无疾，生病之时请来了孙庄，孔黎远赴北地之际，她曾寄信于叶万松，黎昕出嫁之时，她亦安排了崔知黍随行护卫。

良氏族人早已如满天星般散落各地，除非万不得已，她断然不会一一相见，以免徒增朝廷的猜忌。更何况，她曾天真地以为，她的族人，皆是忠诚可靠之辈。

“你认得我？” 沈冰潼莲步轻移，踏入了前厅。

时值秋日，韩凉却围炉烤火。他的双手在炭火盆上缓缓翻转，拇指与食指并拢，仿佛在捻着一根无形的细线。

那是一根灰白色的，约莫小蛇般粗细的引线，自韩凉的手心蜿蜒而下，一直延伸至地面。

“自然认得，” 韩凉抬眼，目光如炬， “良氏一族的族长大人。”

沈冰潼闻言，心中紧绷的弦，不由得松弛了几分。

“既然认得，我命你放下那根绳索，你可愿意？” 沈冰潼的声音沉稳而威严，却又不失一丝温和。

韩凉闻言，抬首凝视着沈冰潼，嘴角勾勒出一抹诡异的笑容。

“族长大人可知我为何要在此烤火？倒并非是为了方便点燃引信，而是每逢阴雨潮湿之日，我的腿脚与胳膊，便会疼痛难忍。” 他的脸上，早已褪去了多年来跟随皇帝，在暗杀与探听中磨砺出的阴冷与狠厉。此刻的他，更像是在与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叙旧，语调缓慢而低沉。

沈冰潼见状，不由得向前走近一步，轻声说道：“若是如此，我可请太医为你诊治。”

“不必了，” 韩凉神色淡然地往火盆中添了一块炭，语气轻缓地说道， “当年我的父母惨死于宜阳驿站，婶娘本欲带我迁往幽州，我却执意不肯，只因大仇未报，怎敢苟且偷生？锦安十五年，我年仅十三，便已身卧于黄河岸边的冰天雪地之中，苦苦等候着狩猎归来的楚王经过，是他将我带回了宫中。我这寒疾，乃是自己故意染上的，每当疼痛发作之时，我都会在心中反复地问自己，当年我的父亲母亲在那熊熊烈火之中，是否也承受着同样的痛苦？”

沈冰潼闻言，面露悲戚之色，轻声说道：“只会比这更加痛苦。”

“呵，” 韩凉闻言，不由得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，随即摇了摇头， “你又怎会感同身受，又怎会记得？否则，你又怎会带领合族数百人为大周效命，更不会选择嫁给刘氏皇族！”

沈冰潼闻言，缓缓伸出手，也放在火盆上方烤了烤。

火焰灼热而滚烫，火舌只要稍微触及到皮肤，便会感受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。若是这般的火焰遍布全身，若是在烈火之中活活烧死，那样的惨状，她不敢想象，更不忍想象。

夹竹桃的剧毒，让沈冰潼的身体几乎难以支撑，她在短暂的晕眩之中，努力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，试图劝说韩凉放下仇恨。

“当年那些作恶之人，如今皆已伏法，楚王也早已身死，杨桐陌恐怕也已命丧邙山。难道这样还不够吗？”

“不够！” 韩凉闻言，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， “怎么可能足够？当年我藏身于宜阳驿站之外，亲眼目睹他们将火箭射入驿站之中，随后又冲进去进行绞杀。你可曾亲眼见过用弓箭杀人？他们用长弓套住那些人的脖子，用力扭上几圈，那些窒息而死之人，脖子被割得血肉模糊，只剩下了森森白骨，鲜血染红了整片大地。”

沈冰潼紧紧地盯着韩凉的眼睛，沉声询问道：“所以呢？所以你就要做出比楚王更加残忍的事情吗？当年的良氏一族是无辜的，如今城中的百姓，难道就不无辜吗？刘琅当年只不过是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，他的父母兄弟，同样惨死于宜阳驿站。你所谓的报仇，难道就要用这般伤及无辜的方式吗？”

韩凉那双罩在火盆之上的手，微微颤抖着，那一瞬间，他的内心，似乎也产生了一丝动摇。

“是啊，能这样报仇吗？” 他的手缓缓地靠近火焰，在肉体难以忍受的疼痛之中颤抖着收回，随即，他忽然笑了， “可是你不会天真地以为，所有的良氏族人，都会听从你的命令吧？”

“并非是听从命令，” 沈冰潼摇了摇头，语气坚定地说道， “而是因为他们心中尚存良知。”

韩凉闻言，轻轻地摇了摇头。

“你又怎会知道我这些年来替楚王杀了多少人？好人，坏人，忠臣，奸佞，老人，孩子……当你的手上沾染了足够多的鲜血之后，良知又算得了什么？早就被你抛诸脑后了。就比如今日，你可知晓有一根引线，正通往大梁使馆吗？使馆旁边，居住着大周的显贵，更有数处皇族的宅邸。若是引线被点燃，一切都将化为灰烬。”

沈冰潼闻言，不由得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。

她的心脏，正在那里混乱地跳动着，速度极快，毫无规律，甚至连带着她的呼吸，都变得紊乱起来。

“不要这样做，” 沈冰潼用尽全身的力气，艰难地开口说道， “你见过芙蓉，她就是你的堂妹。我们那些死去的父母，已经无法死而复生了，你若是能够从这里走出去，就去叫她一声妹妹，帮她挑选一位如意郎君，让她也能够拥有一个温暖的家。”

韩凉闻言，面带温柔地看着她，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。

因为这个笑容，他那原本俊朗的面容，更增添了几分魅力，也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。

或许，这便是他十多年来，最为放松，也最为卸下防备的时刻。

“族长大人，” 他语气轻柔地说道， “请你离开这里吧。”

韩凉的手在炭火之上扬起，他手中紧握着的引线，也随之微微抖动着，沈冰潼这才发现，那些引线竟然有好几根，或许是通往不同的地方。

她在恐惧与惊慌之中，做着最后的劝说：“皇帝不会来的！就算你烧了这里，也无济于事！”

“你不会明白的，” 韩凉摇了摇头，轻声说道， “那些土堆在铜驼街堆放了那么久，就是为了让你发现。透露给良锦惜的只言片语，也是为了让你想到我。我听说族长大人你失去了记忆，就算你想不起来，也会有人告诉你的。只要你来了，他便一定会来。你听——”

伴随着这句话音的落下，门外传来了一阵轻捷的脚步声。紧接着，房门被人猛地撞开，窗户也被砸破，孔黎与江流带领着卫尉军冲了进来，数十把弓弩，齐齐对准了韩凉。

“真是条漏网之鱼。” 江流冷冷地说道。

韩凉闻言，淡淡一笑，随即看向孔黎，语气平静地说道：“陛下，宜阳驿站的亡魂，正在等着你。”

说完，他的手便在火盆上方松开，手中的引线，尽数掉落了下去。沈冰潼见状，不顾身体的疼痛，猛地伸出手，想要抓住那些引线。可纵使她有火中取栗的勇气，那些引线燃烧的速度，却又急又快，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。她又试图去拽地上的引线，却被韩凉上前一步，挡住了她的去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