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章 谁罩着谁

公堂之上，一片混乱。刘熙在汤瑞的搀扶下，勉强站稳，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，神情间却并无怒色，反而带着一丝委屈，他缓缓开口道：“兄长，你这是为何？”

他要让在场的所有百姓都看到，他刘熙，乃是个有理有据，宽宏大量之人。而那个所谓的先太子遗孤，如今不过是个冲动易怒的莽夫罢了。

孔黎并未理会他，只是径直穿过人群，走到沈冰潼身旁，与周长安简单确认了她身上的伤势，便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起来。

“我们回家。”他轻声说道，怀中的女子紧闭双眼，眉心紧锁，孔黎的语气却格外温柔。

回家，是的，回家。明日早朝，还有一场大戏等着上演。但现在，他只想让她回家，回到一个他能够守护，能够庇佑的巢穴。

“殿下，殿下您没事吧？”汤瑞在一旁焦急地团团转，不知所措。唯有晋王刘熙，此刻却出乎意料地冷静。

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，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，突然间，像是想起了什么，脸色骤变。

怎么办？

刘熙的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焦躁。与楚楚主人见面的日子就要到了，自己竟然在这个时候受了伤。这情形，与七年前何其相似！

七岁之后，他的记忆便开始变得模糊而混沌。自从那个夜晚，父王握着他的手，射出了那支燃烧的火箭，他的人生便仿佛被定格，无法前进，甚至，逐渐退化，变得像一个婴儿般无助。

他不说话，不敢与人对视，食不下咽，每当有人靠近，便会发出惊恐的尖叫。宫里的人都说，楚王的小世子疯了。

“听说当时的驿站简直就是人间炼狱，楚王殿下为了救出兄长，带着小世子一同闯了进去。”

“可怜的孩子，小小年纪，竟然亲眼目睹了那场大火，看到了先太子他们被活活烧死的惨状。”

“小世子与皇太孙最为亲近，经常去东宫玩耍，还帮忙抱过小阿敬呢。”

王府里，宫中的妇人们常常这样议论着，语气中充满了怜悯与惋惜。

然而，随着时间的推移，怜悯与惋惜渐渐消失了。

皇爷爷驾崩，他的父王登基为帝，周围的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之情。但当他们看向他时，眼神中却充满了厌倦与憎恶。就连他的母妃，也不再允许他进入她的寝宫。

宫中涌入了一批新人，她们争先恐后地想要得到母妃的宠爱，母妃的心思早已不在他身上，她一心只想留住父皇的心，再生一个孩子。

而他的存在，似乎成了父皇与母妃之间的阻碍。只要他在，父皇便不会踏入母妃寝宫一步。

他成了父皇和母妃的耻辱。

那些宫人们说话时，也开始肆无忌惮，不再顾忌他的感受。

“都三年多了，怎么还没好？”

“真是可惜了这张好皮囊，却无法为陛下效力。”

“真是个胆小鬼，不就是见了几个死人吗？”

不是的。

刘熙想要辩解，想要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。

他并非只是见了几个死人，而是亲手射出了那支火箭，亲手杀死了那些人。

驿站中那些被烧焦的尸体，都是他造下的罪孽。每日每夜，他都能听到无尽的哭嚎，无数只手捂住他的口鼻，让他无法呼吸，在噩梦中惊醒。

新帝登基，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喜悦。他的父皇是踩着同胞兄长的尸体，才得以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帝位。皇帝人面兽心，罄竹难书，却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，号召天下人恪守孝道，遵守礼仪。

但他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。

他忘记了如何说话，只是本能地抗拒着这个世界。

宫中每日都有运水的车辆来往，他便偷偷藏身于水桶之中，逃离了那座囚禁他的牢笼。

外面的世界真热闹啊，没有人说他是疯子傻子，最多只是将他当作一个哑巴。

他遇到了正在田间收割的百姓，遇到了试图爬上一棵树的女童，他看到了山野的清新，看到了野兔在田埂上跳跃。

可惜，这样的自由只持续了一两天，他便被宫中的人抓了回去。

这一次，他的房门被牢牢地锁上，他的吃喝拉撒，都被限制在那狭小的屋子里。

那是更加暗无天日的六年。

照顾他的奴婢们不再尽心尽力，他们敷衍了事，甚至盼望着他早点死去。

反正他不会说话，不会告状，还不如省下点精力，去讨好别的主子。

刘熙的头发开始脱落，皮肤变得惨白，身形也瘦得不成样子。

但他始终记得，宫外那两日所看到的风景。

六年之后，十六岁的刘熙再一次找到了机会，逃离了皇宫。

他摸索着记忆中的路线，来到一条狭窄的小巷里。

他记得，上一次，他曾在这里看到一个女童爬树。

他还记得她从树上掉下来时，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。

而这一次，他遇到了楚楚的主人。

那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，她抱着一只兔子，从远处缓缓走来。

她衣衫褴褛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，嘴角也肿了起来，显然是被人打过的。

可她偏偏神情倔强，走路时也挺直着腰板，没有丝毫的畏惧。

刘熙静静地站在原地，直到她越过他，继续向前走去，他才忍不住转过身，默默地跟在她身后。

“你干嘛跟着我？”

“你是个哑巴吗？”

“你是要饭的？把你身上的袍子给我，我给你一个馒头。”

小姑娘毫不客气地夺走了他怀中的兔子，然后又将他身上的袍子扒了下来，拿到当铺换了一串铜板。

刘熙抱着兔子，默默地跟在她身后，两人一起在小桥底下啃着硬邦邦的馒头。

“哑巴哥哥，”小姑娘一边啃着馒头，一边含糊不清地说，“以后我罩着你和楚楚。”

她真的罩着他。

当那些地痞流氓抢走了她的钱，又要抢走兔子时，她原本已经跑了。

她跑得很快，但最终还是折返回来，想要救他。于是，他们双双被打得鼻青脸肿。

她紧紧地趴在他的身上，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兔子，默默地忍受着那些拳打脚踢，还不忘安慰他。

“哑巴哥哥，你别怕，我罩着你。”

这是这世上，第一次有人真心实意地对他好，说要罩着他。

用自己的生命，去守护他。

九年了，刘熙第一次嚎啕大哭。

他不是不会说话，他不是疯了傻了，他只是需要有人抱抱他，安慰他而已。

刘熙委屈又悲愤，将九年前，本该在驿站外流淌的泪水，统统哭了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