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孽缘

是他，轻柔地为那气息奄奄的良夫人整理着凌乱的衣衫，用一方素色布帛，遮掩住她早已失去光泽的容颜。

也是他，颤抖着咬断了那连接母女的脐带，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、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放入冰冷的木箱之中，再用自己身上带着体温的衣袍，将她紧紧包裹。

那是江州良氏一族最后的血脉，一个无辜的孤女，是他，亲手接生到这个残酷的世界。

漫漫长夜，他怀抱着她，如履薄冰般地逃离那人间炼狱。

然而，命运弄人，他最终还是辜负了良夫人的殷切期盼。

初夏时节，夜风带着一丝凉意，轻轻拂过脸庞，孔黎独自一人站在荷花池边，目光深邃，久久凝视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。

有多久了？他已经不愿再去触碰那些尘封的记忆。

并非是为了逃避，更不是为了遗忘，只是为了在这漫长而寂静的夜里，能够寻得片刻安宁，合上双眼，沉入梦乡。

可是，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恐惧和愤怒，却从未真正消失过。

它们如同幽灵般紧紧追赶着他，贪婪地啃噬着他的血肉，无论他逃到天涯海角，都如同潮水般，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无情地吞噬。

它们如同忠实的影子，陪伴着他从一个天真烂漫、无忧无虑的孩童，一步步走向如今这个心机深沉、步步为营的成年人。

他知道，那是驿站里数百条冤死的亡魂在向他索命，是他的父母那充满不甘与怨恨的魂魄，在夜夜哀嚎。

唯有报仇雪恨，唯有以牙还牙、以血还血，才能告慰那些无辜的亡灵，才能让他们的灵魂得到真正的安息。

池水波澜不惊，荷叶静默无声。

他缓缓转身，迈着沉重的步伐，回到自己的房间，和衣而卧。

梦里，是大火熊熊燃烧的恐怖景象，他无助地站在驿站之外，声嘶力竭地哭喊着，想要冲进去，却被无情地阻拦。

怎么能让他独自一人苟活于世呢？

清晨，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，洒落在房间里。沈冰潼小心翼翼地穿上孔府的衣裳。

这套衣衫以鹅黄色为底色，领口处镶着一圈洁白的滚边，腰间则束着一条深青色的腰带，整体看起来既活泼又不失端庄娴雅。

布料质地细腻，手感极佳，想必能换上两筐白面馒头。

用过早饭，他们便准备前往迎接孔府的小姐。

东家孔黎自然是乘坐舒适的马车，经验老道的严管家则负责驾车，而江流和沈冰潼，则只能徒步跟随在马车左右。

京都洛阳附近，正遭受着一场罕见的灾荒，原本繁华热闹的洛阳城，也因此比往年显得更加冷清萧条。

一行人沿着街道缓缓前行，先是路过了灯红酒绿的平康街，又走过了车水马龙的开阳路，穿行过两条幽深僻静的巷子，突然，前方的道路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。

许多百姓聚集在一个气派的宅子前，交头接耳，议论纷纷，不知道在说着些什么。

江流见状，连忙跑上前去打探情况，很快便回来禀报道：“东家，冰潼姐姐，说是朝廷正在查抄太仓令蔡康的家，百姓们都聚集在这里看热闹，所以才把路给堵住了。”

“抄家？”

沈冰潼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场面，顿时感到好奇不已，忍不住踮起脚尖，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。

奈何人山人海，她只能看到一颗颗攒动的人头。

地上的青石板也十分干净，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，掉落什么金元宝、珍珠玛瑙之类的东西。

她疑惑地问道：“这太仓令是做什么的啊？”

江流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说道：“太仓令隶属于大司农，主要负责掌管国家的钱粮谷物，是这次负责赈灾的官员。”

负责赈灾的官员？那他的确没有把灾赈好。

“怎么说抄家就抄家了？”沈冰潼一边说着，一边好奇地拍了拍道旁粗壮的大树。

江流只是小心地笑着，却始终不肯透露其中的缘由。

“因为民乱。”突然，马车里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，紧接着，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，东家孔黎从马车里走了下来。

“你想看热闹吗？”他看着恨不得爬到树上去的沈冰潼，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。

“想啊！”沈冰潼毫不掩饰地回答道。

孔黎没有再说什么，径直向前走去。

“是不是因为昨天上东门发生的民乱？”沈冰潼紧跟在他的身后，好奇地问道。

“仅仅因为一场民乱就要抄家吗？”

沈冰潼一路小声嘀咕着，孔黎只是漠然前行，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。

直到距离人群已经很近了，他才停下脚步，转身对沈冰潼说道：“先有民乱，后有暴徒冲撞宫门，陛下震怒，御史们趁机上奏，这才要查一查太仓令，以平息民怨。”

沈冰潼听后，连连点头，表示明白。

看来昨天上东门外发生的事情，是有人故意设局，想要陷害这位太仓令。

“不过……”她压低声音，小声说道，“这个人，会不会是替人背黑锅的啊？”

孔黎闻言，不由得哑然失笑。

他脸上那层淡漠的神情瞬间消散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亮的光芒，他的眼神如同平静的湖面一般，清晰地倒映出沈冰潼的身影。

在洛阳城喧闹的街道上，孔黎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起沈冰潼的面容。

她虽然身形消瘦，却并不显得羸弱，鹅蛋形的脸庞，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垂着几缕细碎的刘海，头上仅仅插着一支做工简单的鱼骨簪，若是不仔细看，很容易让人觉得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京都女子。

可是，她的眼睛，却灵动得如同在阳光下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，充满了生机与活力。

因为这一双灵动的眼睛，她的眉眼，她的鼻梁，她小巧的檀口，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，变得生动活泼起来。

安静的时候，她像极了初春时节在枝头含苞待放的木兰花，清新淡雅，含蓄内敛；而当她露出笑容的时候，却又瞬间变得如同盛开的牡丹花一般，热情奔放，光彩照人。

她就像一股清澈的泉水，又像一阵和煦的春风，沁人心脾，令人感到无比的舒适与惬意。

孔黎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京都了，几乎都要忘记了洛阳乃是繁华之地，才子佳人众多。

在那一瞬间的失神中，他想了很多很多。

见孔黎没有回答，沈冰潼继续说道：“东家放心，昨天上东门外发生的事情，我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。”

孔黎微微颔首，意味深长地说道：“你挑起了民乱，有什么好说？”

他的眼中含着一丝促狭的笑意，让人捉摸不透。

沈冰潼一时语塞，正要开口辩驳，却忽然听到一阵喧闹的声音从百姓们围着的地方传来。

“让开！让开！”是官兵们驱赶人群的声音。

“啪——啪啪——”是皮鞭在空中挥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。

人群顿时像炸开了锅一般，四处逃散，然而对方毕竟来势汹汹，那些行动稍慢的人，难免会被推搡着摔倒在地。

沈冰潼也跟着人群往外走，可就在这时，一根黑色的皮鞭却突然从天而降，朝着她的面门狠狠地抽了过来。

她大惊失色，下意识地向后躲闪，可是身后不知为何站满了人，根本无处可躲。

她可以突然蹲下身子，但这根皮鞭就会狠狠地抽打在别人的身上。她的身后，是一个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，而坐在父亲肩头上的天真烂漫的女童。

沈冰潼慌乱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，只听“啪”的一声脆响，那根皮鞭却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，她毫发无损。

一片青色的衣袖在她身前猛然展开，犹如一道坚实的屏障，替她挡住了那势大力沉的皮鞭。

那衣袖上绣着精致的云纹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，是她曾经见过的图案。

“东家！”沈冰潼惊呼一声，这才发现，原来是孔黎伸出了他那修长的手指，紧紧地握住了那根充满罪恶的皮鞭。

皮鞭的主人，是一名身穿制服的卫士，他端坐在高头大马上，被这意料之外的场面惊得恼羞成怒。

“滚——”

那卫士刚刚骂出一个字，声音却戛然而止，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。

府门口传来一声充满威严的怒喝：“大胆！”

卫士吓得魂飞魄散，连忙丢掉手中的皮鞭，手忙脚乱地从马背上翻滚下来，跪在地上，瑟瑟发抖地说道：“晋王殿下。”

周围的人群见状，也纷纷跪倒在地，黑压压的一片。

一个身穿墨色锦袍，双肩绣有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的男子，迈着沉稳的步伐，从太仓令府宅里走了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