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面缘

类别:古代言情 作者:字数:2706更新时间:25/05/29 23:04:14
沈冰潼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装着五百文钱的布袋,带着几分忐忑,几分希冀,放在她娘粗糙的手掌心里。这五百文,是她特意去换的散钱。一两雪花白的银子能兑换一吊铜钱,也就是一千文,可她只给了娘一半。

她太了解自己的娘了,只要手里有点余钱,保管花得个底朝天,大手大脚惯了。必须得掐着量给,才能勉强维持家用。

“你……你这钱,哪儿来的?”她娘原本还想撒泼打滚,一见这沉甸甸的钱袋,顿时噎住了,张大了嘴巴,连哭都忘记了。

“我找了份儿工,”沈冰潼轻声回答,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,一丝期盼,“娘,省着点花,先拿着这些钱去看病,买些粮食。别再让妹妹去城外排队领粥了,为了那几粒米,总是被人欺负,被人打骂……”

她没有过多停留,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心软了。她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,起身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破败的屋子。

她娘攥着那钱袋,脸上悲喜交加,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。一旁的沈大河贼眼放光,想要伸手去抢,被她娘眼疾手快地躲了过去,紧紧地护在怀里。

只有小妹懂事,一路默默地把沈冰潼送到了门口。她怯生生地拽着沈冰潼的衣角,仰着小脸,轻声问道:“姐,你出去做工,累不累?会不会……会不会挨打?”小小年纪,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关切。

“不累的。”沈冰潼努力挤出一个笑容,握了握她冰凉的小手,一股酸楚涌上心头。

“听娘的话,”她温柔地把妹妹枯黄的头发理顺,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,“离沈大河远点,知道吗?”

在孔家做工,的确不挨打,但这其中的辛苦,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。

严管家不在府上,但教授她规矩的人,却早早地到了。

那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婆婆,面容严肃,一丝不苟。她端坐在屋里,等着沈冰潼,面前的食碟已经被扫荡一空,只剩下几点残渣,见证着她惊人的食量。

沈冰潼忙活了一上午,还没来得及吃饭,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。她想着先去厨房寻摸点吃的垫垫肚子,却被那婆婆厉声拦了下来。

“站住!就是你要学规矩?看看你,毛手毛脚的,成何体统!走路这么快,是赶着去投胎吗?冲撞了主子,你担待得起吗!”

沈冰潼吓了一跳,赶紧停下脚步,小心翼翼地施了个礼。

“错了错了,你这施礼的姿势也不对!”婆婆的脸色更加难看了,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,像一条饱经风霜的麻绳。

她嫌弃地瞅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食盘,重重地叹了口气,摇头晃脑地说道:“唉,看来老身得多来几天,好好地调教调教你这块朽木了!”

走路要抬头挺胸,步子要慢而稳;停步要轻盈,姿势要优雅;施礼要到位,笑容要得体;答话的声音要不高不低,不卑不亢;抹脸要轻柔,画眉要细致,盘头要一丝不苟,发簪要插得恰到好处……

事无巨细,婆婆把沈冰潼从头到脚,从里到外,都挑剔了个遍。一直折腾到正午已过,太阳都晒到屁股了,才勉强准她离开。

严管家不在,也没人告诉沈冰潼,她可以在哪里用午饭。她只能自己四处打听,七拐八绕地,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厨房的位置。

厨房在一个小小的院落里,烟囱里飘出的青烟刚刚熄灭,灶膛下还有红润的余烬,散发着丝丝暖意。可是,却空无一人,静悄悄的。

在厨房的角落里,有一张小小的几案,上面铺着一块雪白的锦布,一尘不染。锦布之上,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,旁边放着一双干净的竹筷。

这是……给自己留的吗?

这也太……隆重了吧!

这么好的锦布,可以做件体面的衣裳呢,盖在桌子上,要是弄脏了,多可惜啊!

沈冰潼小心翼翼地把桌布抽了下来,像对待一件珍宝一样,认认真真地叠好,放在一旁。

然后,她才拿起竹筷,迫不及待地夹起面条,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。

真好吃啊!

以前哥哥过生辰的时候,娘也会做生辰面,但从来没有做得这么好吃。

面条筋道爽滑,葱花香甜可口,汤水浓郁回甘,碗底还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,散发着诱人的香气。

就因为这碗面,她觉得就算在孔家做一辈子工,也值了!

就在她狼吞虎咽的时候,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厨房外响起。

一个青色的衣角,绣着精致的云纹,缓缓地出现在沈冰潼的视线里。

她抬起头,嘴角还沾着汤汁,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,连忙放下筷子,想要起身道谢:“多谢大厨,给奴婢留了这么好吃的面……”

然而,对方并没有回答。

沈冰潼脸上的笑容,瞬间僵住了。

掀开门帘的那只手……她认得。

这只手的主人,绝不可能是孔家的大厨。

沈冰潼没什么大能耐,但她的记性,向来不错。

她清楚地记得,在暮色四合的城门旁,这只手轻轻地掀开车帘的样子。

一样的白皙如玉,一样的修长有力,一样的骨骼分明,充满了坚韧而内敛的力量。

而此时此刻,这只手的主人,正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,一双深邃的眼睛,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。

那是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。

眼睑是单眼皮,却偏偏凝聚了世间所有的光芒。像是清澈的琉璃在阳光下翻转,折射出摄人心魄的和暖光泽。

他的鼻梁高挺,脸颊微瘦,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笔直而流畅,却并不显得生硬。他的唇色比寻常人略深一些,深得像是饱饮了鲜血的玫瑰花瓣,带着几分明艳,几分魅惑。

他并没有那种貌比潘安的惊世俊美,反而因为他身材高大结实,肩宽腰窄,更让人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气息,在他的周身缓缓流动。

那气息令人想要接近,却又心生惧怕,明明温和如春风,却又威严得让人不敢直视。

只要多看他一眼,就会觉得他气宇不凡,卓尔不群,让人情不自禁地移不开眼睛。

他此时一手掀开竹帘,一手握着一个白色的瓷瓶。

瓷瓶的形状,像是一只憨态可掬的老虎,上面还用红色的颜料,歪歪扭扭地画着几根辣椒的图案。

沈冰潼连忙起身,她学着教规矩的婆婆教的样子,草草地施了个礼,声音有些慌乱:“东……东家。”

孔府的东家,孔黎,年方二十三岁。

他有一个秘密,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。每年的四月十九,他都会屏退左右,独自一人来到厨房,亲手为自己烧一碗生辰面,然后默默地在这里吃完。

因为有一个人,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生辰,所以他替她吃,佑她能够平安喜乐,长命百岁。

因为那个人,出生在一个脏乱破败的厨房里,所以他在这里吃面,就好像这里是她的家一样。

但是今天,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。

他原本想在面里放点辣椒,却发现厨房里的辣酱,不知何时已经被人用光了。

他只好亲自出去拿,等他回来的时候,却发现自己精心准备的面,竟然被人吃了。

而吃他面的人……有点……丑。

不知道为什么,她的眉毛似乎被描画过很多次,黑得像两块炭,粗糙地挂在脸上,与她清秀的五官格格不入。脸上也涂了好几层厚厚的粉,腻得都快要掉下来了。

胭脂擦得也很重,红得像是猴屁股,像是刚刚从跳大神的戏台上下来一样。

虽然长得丑了点,但她笑起来的样子……却很好看。

红润饱满的唇边沾着晶莹的汤汁,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。眼睛弯弯的,像一对可爱的小月牙,脸颊上还有两个深深的梨涡,充满了满足和惊喜。

只是一碗简简单单的面而已,也能高兴成这个样子吗?

这应该就是严管家新买回来的丫头吧。

看着她那毫无防备的笑容,孔黎心中莫名的烦闷,忽然淡去了不少。他迈开长腿,走进厨房,把手中的辣酱放在几案上。

“我的面呢?”他明知故问,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。

明明已经看到了,她把自己的面吃得干干净净,连汤都喝光了,却仍然忍不住想要问一句。

话一出口,孔黎自己也有些意外。

他一向沉稳内敛,喜怒不形于色,从来没有这么幼稚过。

这姑娘果然慌了手脚。

“啊?原来……原来这碗面是东家的……”她下意识地端起空空的面碗,往他身前送了送,脸上带着几分窘迫,几分不安,“还……还有一口汤……”

那是一口没有面条,没有葱花,更没有荷包蛋,只剩下一点点汤底的……一口空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