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 侠义与禁忌

“月儿，还不去歇一会儿吗？”卫青的声音再次传来，低沉却不容忽视。

月婵微微颤抖，她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“您和雷被素无交情，就因为雷放的几句恳求，您竟愿意如此冒险？”她的声音里带着质疑与焦灼，“您就不怕廷尉府捅到皇上耳朵里去：‘大将军卫青与淮南王旧部暗中勾结，请陛下明察，重罚严惩’？”

卫青缓缓抬手，轻揉了揉她的脑袋，而后握住她的手，将她从大厅引向云华院。月婵只觉得浑身不自在，尤其是这样的牵着手的姿势。父女？她还是不够习惯。

两人走过廊桥时，卫青开口：“郭解的事，你应该有所耳闻吧？”他的语调低沉，却又透着一丝探寻。

月婵也压低声音回答：“郭解是一方豪杰。皇上为了整治这些地方豪强，自然要杀鸡儆猴，对他严惩不贷。”

卫青却摇了摇头：“你认为是因为他势力大，才被镇压吗？那背后的理由远不止如此。”他的目光微微上扬，带着几分游离，似是盯着廊上的细木纹，又似是看向漫无边际的夜色。微凉的夜风绕过她的肩，月婵只觉一股寒意侵袭。

“郭解不仅是地方豪强，更是你口中所谓的‘大侠’。”他继续道，声音愈发低沉，却透着一丝沉痛。

“大侠……”月婵低喃，然而脑海中闪现出的却是韩非子那句名言，“侠以武犯禁”。她恍然大悟，而卫青的话紧接着印证了她的猜测：“韩非子早就写下这句话；如今陛下治国，以儒教为表、以法治为里。这才是他的真正执政之道。凡是武者，陛下必然戒备，郭解自然难逃一劫。”

月婵心中泛起阵阵涟漪。仅仅是这短短一句话，竟成了郭解必死的原因。而这残酷的铁律，竟来得如此冷酷无情。

卫青目光沉了沉，继续道：“淮南剑客雷被，曾是淮南王手下八公之一，与郭解齐名，同样是侠者。所以，这一次，他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的。而我，即便动用所有力量，也无力相助。”

月婵心中一震，几乎脱口而出：“既然如此，您为什么还要去救他？”

卫青仿佛料到了她的急躁，缓缓说道：“雷放的恳切，月儿，你真以为他们只是师徒？”他语调轻淡，却直中要害。

月婵怔住了。雷被与雷放之间的关系，竟然隐藏着这样复杂的内幕？

卫青的声音越发低沉，带着一丝无奈与苍凉：“多年前，我仰慕郭解的侠义，为他向天子求情。结果，不但没保住他，反而坐实了他权力通天的罪名，成了弄巧成拙的代价。”他说到这里，声音中已透出疲惫。

月色下的庭院，他不过三十出头，却宛若历尽沧桑的老者，仿佛肩负着无法卸下的千斤重担。

“如今，我明知救不回雷被，但终究，不忍心。”他轻叹。

不忍心让雷放带着最后一丝希望，被无情拒绝；不忍心看着这对父子从此天人永隔；不忍心武者因帝王的猜忌而惨遭杀戮……月婵眼眶一热，却在心底默默叹道：“不忍心对别人，那对您自己呢？为什么您就这样忍心呢？”

卫青忽然止步，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：“都走到院子门口了，还不快些休息。”他的语调仿佛比方才更轻松些，“刚才说了些醉话，月儿别放在心上，那些事……”

他欲言又止，显然想把这些沉重的话题留在今晚，留在这片浓浓的月色里。他并不了解月婵真正的身份，自然猜不到，她早已读遍他与历史有关的点点滴滴。他的每句言语，她都能解读明白。

月婵嘴角带笑，忽然一句话跃然出口：“世人皆醉我独醒。”

卫青微微一怔，他熟知这句话出自屈原《渔父》，可如今这样一句话从自己的女儿口中说出，却让他莫名失神。他默默立在原地，目送她的身影归于夜色深处，竟在原地怔立了好久，久久未移步。

这一夜，月婵翻来覆去，辗转难眠。直到清晨时分，她才勉强合上眼，等绿香连唤了好几遍，才迷糊睁眼。头昏沉沉地，却一下感觉炸裂般疼痛。

绿香伺候她梳洗时，边替她揉太阳穴，边絮絮说道：“冠军侯早一点醒，却还是比小姐早得多。据说他醒来后头痛得不行，叫嚷了大半天才回府。而直到临走时，他还执意要来道别。”

月婵强忍酸胀笑了笑：“像个小孩子似的。”昨夜他喝成那样，头疼简直是自找的。

绿香还想继续闲聊，却话锋一转：“起得更早的是侯爷，他早出去办事了，也带上了那个年轻人。”

月婵不禁感叹，果然，他还是决定动身了。

吃过早饭，她坐回书桌前，继续完成功课。南玉的课业讲究规矩，今日应抄写《棠棣》篇。这篇出自《小雅》，是西汉学子的必学内容。

对于月婵而言，由小篆书写这篇章，着实头疼。两千年后的她，对汉朝的文字并不十分熟练，尤其小篆曲折复杂，更让她心力交瘁。不过，她心底暗笑，这种字体确实有一种美感。字与线之间，每一笔都仿佛能勾勒出时间的痕迹。

昨天因公主婚礼耽搁的功课，也只能在今天重新补上了。于是，她提笔，开始抄写起那些属于远古的诗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