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4章 飞蛾逐光

他身后的清光长剑发出了微弱的嗡鸣，像一只低语的风铃，而天际间缓缓飘落一只黑白相间的飞蛾，不偏不倚，停驻在他头顶的空气中。

裴夜天并没有察觉到那只小虫子的到来。他翻身下马，脚步匆匆，穿过深沉的黄昏，满心皆是对裴楚的忧虑——他竟然会单独与乌晴见面。他本可以春风拂面般温吞，然而此刻的步伐却透露着斩钉截铁的急迫。

就在这时，那飞蛾轻轻扇动翅膀，悄无声息地飞至他的耳畔，振翅扑闪的声音微若吟歌。裴夜天终于注意到了这不速之客，他微微斜过头，与那双失神的复眼对视。薄暮的光线下，那飞蛾触角微颤，似有灵性，仿佛在窥探小殿下眼瞳深处那幽凉的冰意。

“他原来是这样的啊……”乌晴在心底说道，带着一丝意外，却不显惊讶。

她记得，卫郦和林梦曾经见到这类飞蛾时，是如何毫不犹豫地用扇子将它们拍落在地。她猜测，小殿下会不会也像其他人一样？会用随身的清光剑将她一剑斩尽？抑或不过是用修长的手掌，轻轻一拍了事？

可裴夜天只是静静凝望，眼神中有几分探究，似有意，又似无动于衷。飞蛾忽地绕着他飞了一圈，那姿态，如同走进混乱棋局的棋手，既挑衅，又怀有心机，等待着他会如何落子。

未料，这一场无声的较量中，裴夜天始终未动半分。他只是缓缓抬起手，掌心朝上，指尖停在空气中，仿佛一片柔软的树叶随时等待飞蛾栖息。而她竟也鬼使神差般停在了他的指间，就像曾经她主动轻轻勾住他的手指，一种默契，无关选择，而是自然流露。

裴夜天没有急于动作，目光一抬，看向头顶那盏灯笼。灯光昏沉微弱，纱罩卡住的纹理僵硬且黯淡。他轻轻挽起袖口，宽大的手掌将光笼在内，动作干脆利落地将纱罩复位，浑然不觉自己的身形刹那间立成了黑夜中的一段暖光剪影。

乌晴静静观察，她懂得“逐光”的代价，那是飞蛾必然走向自我毁灭的宿命。然而，她心中无声叹道：“真是可爱。”随后，又不由自主地靠近了这男人。这算不算一种与光火的追逐？她是否也会因靠近他而焚身？最终化作灰烬？

裴夜天注视着她，眉宇间依旧冷峻，只是那冰凉的眼底，仿佛悄然融化了几分。他试探着用手指轻轻触碰她的羽状触角，那些触角颤了一下，令乌晴觉得酥痒。黑白的翅膀轻轻抖动，似瘙痒难耐，却并未飞走。

随后，裴夜天放下了手。他伸出另一只手，将飞蛾轻轻置于背后的清光剑上，而后继续往前迈步，他的身影略显凛然，却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温柔。他在心中默念：若接下来能见到乌晴，他一定要告诉她，在云璃宫外，他曾见过一只与她极为相似的飞蛾。

不远处，芸妃的气息如风烛残年，连最后的烛光也逐渐黯淡。暮色时分的宫殿里，血红的余晖退去，黑暗像浇铸的铁水，彻底凝固。明月的轮廓终于清晰，夜幕落下，悄无声息。

宫墙外，“月神蛾”群落飞舞，其中一只停在最热闹的许愿树枝头，它似乎承载着某种重负。围绕着它的，不是喧嚣的人潮，而是一种寂静到死的决绝。它抱住枝头，无声死去。

不久后，当裴夜天回头时，那只与乌晴相似的飞蛾早已消散，如一缕黑烟融入夜幕之中。与此同时，芸妃也永远闭上了双眼，她的灵魂并未停留，而是化作了一只飞蛾，飞向远处。

正值这时，乌晴正端着一碗热粥，然而她的手忽然僵住。一股磅礴的阴阳力量无声无息地席卷而来，汹涌地汇入她的身体，令她不得不闭眼调息。安顿了片刻后，她轻轻回头，漠然开口，对身旁的宫女低语：“芸妃娘娘，已经不在了。”

就在她说出这句话时，寝殿外传来脚步声。裴楚与裴华君缓缓步入，同时而来的还有哀戚与压抑的悲凉气息。宫人们纷纷行礼，与此同时，神色悲戚的裴华君快步走到芸妃床边。

“母妃！”她眼中泪光涌动，声嘶力竭，整个人跪倒在地，双手抱住母妃毫无生机的躯壳。身旁站立的乌晴，却姿态如常，当裴华君情绪失控，一把推开她时，她只是略一踉跄，神色依旧波澜不惊。

“母妃明明在我离开时还好好的……”裴华君红着眼转身质问。她泣不成声，却不可遏止地盯住乌晴：“可你为什么冷静得像个没事人！”

裴华君猛然回忆起父皇的警告，“前两次，人死的时候，你恰好也在场！”

乌晴张了张口，似乎想要解释。可未等她回答，裴楚打断了裴华君的质问。他轻叹一声：“你母妃病已久，这并非突如其来。”

“什么病？”裴华君悲愤难抑，又一次提高了声调：“为什么我从未被告知！”

裴楚无奈，神情中带着抹不去的沉痛：“你在闭关修行，这是我与你母妃的决定。”

乌晴不发一言，她站起身，无声走出了这压抑的寝殿。

灯火在宫殿深处挣扎，黑暗中，无数白灯笼点燃，那是为逝者所燃的丧灯。人们的哭声似潮涌般交叠，缠绕在乌晴耳边。她的足音依旧平缓，黑白分明的眼眸，看不出半分情绪波动。

身后的兰珊泫然欲泣，终于忍不住说：“芸妃娘娘，是个好人啊……”却见乌晴的侧脸依旧冷静，她只是轻声答道：“是。”

“乌姑娘，你为什么可以……如此冷静？”兰珊忍不住质问，更多的是惧意。

乌晴歪头看她，那如湖般清澈的双眸，在晦暗灯光中泛着妖异的光彩：“为什么？”她轻柔地重复着兰珊的话，却并未等待答案。她缓缓抬起一只手，旋即垂下，迈步离开。

寝殿外的夜空，白灯如皓月点缀。她目光漠然，听着不断回荡的哭泣。心底一片旷然。也许，这，就是人类的死亡。